屈原既放，三年不得复见。竭知尽忠而蔽障于谗。心烦虑乱，不知所从。乃往见太卜郑詹尹曰：“余有所疑，愿因先生决之。”詹尹乃端策拂龟，曰：“君将何以教之？”

屈原曰：“吾宁悃悃款款，朴以忠乎，将送往劳来，斯无穷乎？“宁诛锄草茅以力耕乎，将游大人以成名乎？宁正言不讳以危身乎，将从俗富贵以偷生乎？宁超然高举以保真乎，将哫訾栗斯，喔咿儒儿，以事妇人乎？宁廉洁正直以自清乎，将突梯滑稽，如脂如韦，以洁楹乎？“宁昂昂若千里之驹乎，将泛泛若水中之凫，与波上下，偷以全吾躯乎？宁与骐骥亢轭乎，将随驽马之迹乎？宁与黄鹄比翼乎，将与鸡鹜争食乎？“此孰吉孰凶？何去何从？“世溷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吁嗟默默兮，谁知吾之廉贞！”

詹尹乃释策而谢曰：“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数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用君之心，行君之意。龟策诚不能知此事。”

青春受谢，白日昭只。

春气奋发，万物遽只。

冥凌浃行，魂无逃只。

魂魄归来！无远遥只。

魂乎归来！无东无西，无南无北只。

东有大海，溺水浟浟只。

螭龙并流，上下悠悠只。

雾雨淫淫，白皓胶只。

魂乎无东，汤谷寂寥只。

魂乎无南！南有炎火千里，蝮蛇蜒只。

山林险隘，虎豹蜿只。

鰅鳙短狐，王虺骞只。

魂乎无南，蜮伤躬只。

魂乎无西！西方流沙，漭洋洋只。

豕首纵目，被发鬤只。

长爪踞牙，诶笑狂只。

魂乎无西！多害伤只。

魂乎无北！北有寒山，趠龙赩只。

代水不可涉，深不可测只。

天白颢颢，寒凝凝只。

魂乎无往！盈北极只。

魂魄归来！闲以静只。

自恣荆楚，安以定只。

逞志究欲，心意安只。

穷身永乐，年寿延只。

魂乎归来！乐不可言只。

五谷六仞，设菰梁只。

鼎臑盈望，和致芳只。

内鸧鸽鹄，味豺羹只。

魂乎归来！恣所尝只。

鲜蠵甘鸡，和楚酪只。

醢豚苦狗，脍苴蒪只。

吴酸蒿蒌，不沾薄只。

魂兮归来！恣所择只。

炙鸹烝凫，煔鹑陈只。

煎鰿膗雀，遽爽存只。

魂兮归来！丽以先只。

四酎并孰，不涩嗌只。

清馨冻饮，不歠役只。

吴醴白糵，和楚沥只。

魂乎归来！不遽惕只。

代秦郑卫，鸣竽张只。

伏戏《驾辩》，楚《劳商》只。

讴和《扬阿》，赵萧倡只。

魂乎归来！定空桑只。

二八接舞，投诗赋只。

叩钟调磬，娱人乱只。

四上竞气，极声变只。

魂乎归来！听歌譔只。

朱唇皓齿，嫭以姱只。

比德好闲，习以都只。

丰肉微骨，调以娱只。

魂乎归来！安以舒只。

嫮目宜笑，娥眉曼只。

容则秀雅，稚朱颜只。

魂乎归来！静以安只。

姱脩旁浩，丽以佳只。

曾颊倚耳，曲眉规只。

滂心绰态，姣丽施只。

小腰秀颈，若鲜卑只。

魂乎归来！思怨移只。

易中利心，以动作只。

粉白黛黑，施芳泽只。

长袂拂面，善留客只。

魂乎归来！以娱昔只。

青色直眉，美目媔只。

靥辅奇牙，宜笑嘕只。

丰肉微骨，体便娟100只。

魂乎归来！恣所便101只。

夏屋102广大，沙堂103秀只。

南房104小坛，观105绝霤106只。

曲屋107步壛108，宜扰畜109只。

腾驾110步游，猎春囿只。

琼毂111错衡112，英华假113只。

茝兰桂树，郁弥路只。

魂乎归来！恣志虑只。

孔雀盈园，畜鸾皇只，

鹍鸿群晨，杂鶖鸧只。

鸿鹄代游114，曼115鹔鹴116只。

魂乎归来！凤凰翔只！

曼泽117怡面，血气盛只。

永宜厥身，保寿命只。

室家118盈廷119，爵禄盛只。

魂乎归来！居室定只。

接径120千里，出若云121只。

三圭122重侯123，听类神只。

察笃124夭125隐126，孤寡存127只。

魂乎归来！正始昆128只。

田邑千畛129，人阜昌130只。

美131冒132众流133，德泽章只。

先威后文134，善美明只。

魂乎归来！赏罚当只。

名声若日，照四海只。

德誉配天，万民理只。

北至幽陵135，南交阯136只。

西薄羊肠，东穷海只。

魂乎归来！尚贤士只。

发政献行137，禁苛暴只。

举杰压陛138，诛讥139罢只。

直赢140在位，近禹麾141只。

豪杰执政，流泽施只。

魂乎归来！国家为只。

雄雄赫赫142，天德明只。

三公穆穆143，登降144堂145只。

诸侯毕极146，立九卿只。

昭质147既设，大侯148张只。

执弓挟矢，揖辞让149只。

魂乎归来！尚三王150只。

东皇太一

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

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

瑶席兮玉瑱，盍将把兮琼芳。

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

扬枹兮拊鼓。疏缓节兮安歌，

陈竽瑟兮浩倡。

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

五音纷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

云中君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

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

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

灵皇皇兮既降，猋远举兮云中。

览冀州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

思夫君兮太息，极劳心兮忡忡。

湘君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

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

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

驾飞龙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

薜荔柏兮蕙绸，荪桡兮兰旌。

望涔阳兮极浦，横大江兮扬灵。

扬灵兮未极，女婵媛兮为余太息。

横流涕兮潺湲，隐思君兮陫侧。

桂櫂兮兰枻，斵冰兮积雪。

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

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

石濑兮浅浅，飞龙兮翩翩。

交不忠兮怨长，期100不信兮告余以不闲101。

鼌骋骛102兮江皋103，夕弭104节105兮北渚106。

鸟次107兮屋上，水周108兮堂下。

捐109余玦110兮江中，遗111余佩112兮澧浦。

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

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

湘夫人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

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

鸟何萃兮蘋中，罾何为兮木上？

沅有茝兮醴113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

麋何食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

朝驰余马兮江皋，夕济兮西澨。

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

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

荪壁兮紫坛，播芳椒兮成堂。

桂栋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

罔薜荔兮为帷，擗蕙櫋兮既张。

白玉兮为镇，疏石兰兮为芳。

芷葺兮荷屋，缭之兮杜衡。

合百草兮实庭，建芳馨兮庑门。

九嶷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

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澧浦。

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

时不可兮骤得，聊114逍遥115兮容与116。

大司命

广开117兮天门，纷118吾119乘兮玄云。

令飘风120兮先驱，使涷雨121兮洒尘。

君122回翔兮以下，逾空桑兮从女123。

纷总总124兮九州，何寿125夭126兮在予127。

高飞兮安翔，乘清气128兮御阴阳129。

吾130与君131兮齐速，导132帝133之134兮九坑。

灵衣兮被被，玉佩兮陆离。

一阴兮一阳，众莫知兮余所为。

折疏麻兮瑶华，将以遗135兮离居。

老冉冉兮既极，不寖近兮愈疏。

乘龙兮辚辚，高驰兮冲天。

结桂枝兮延伫，羌136愈思兮愁人。

愁人兮奈何，愿若今兮无亏。

固人命兮有当，孰137离合之可为138？

少司命

秋兰兮麋芜，罗生兮堂下。

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139予140。

夫141人兮自有美子，荪142何以143兮愁苦！

秋兰兮青青144，绿叶兮紫茎。

满堂兮美人145，忽146独与余147兮目成148。

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荷衣兮蕙带，儵而来兮忽而逝149。

夕宿兮帝郊，君150谁须151兮云之际？

与女152沐兮咸池153，晞154女发兮阳之阿155。

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怳兮浩歌156。

孔盖157兮翠旍，登九天158兮抚159彗星。

竦160长剑兮拥161幼艾，荪独宜兮为民正162。

东君

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163兮扶桑164。

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

驾龙辀165兮乘雷166，载云旗兮委蛇167。

长太息兮将上，心低佪168兮顾怀169。

娱羌声色兮人，观者儋兮忘归。

絙瑟兮交鼓170，箫钟171兮瑶172簴173。

鸣䶵兮吹竽，思灵保174兮贤姱175。

翾飞176兮翠177曾178，展诗179兮会舞180。

应律181兮合节182，灵之来兮蔽日。

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

操余弧兮反183沦降184，援185北斗兮酌桂浆186。

撰187余辔兮高弛翔，杳188冥冥189兮以东行。

河伯

与女190游兮九河191，冲风192起兮水横波193。

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

登昆仑194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

日将暮兮怅忘归，惟极浦195兮寤怀196。

鱼鳞屋兮龙堂，紫贝阙兮朱宫。

灵197何为兮水中？

乘白鼋198兮逐199文鱼200，与女游兮河之渚，

流澌纷兮将来下。

子交手201兮东行，送美人202兮南浦203。

波滔滔兮来迎，鱼邻邻兮媵204予。

山鬼

若有人兮山之阿205，被206薜荔兮带女罗。

既含睇207兮又宜笑208，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209兮从210文貍，辛夷车211兮结212桂旗213。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214所思。

余215处幽篁216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217。

表218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219兮而在下。

杳冥冥220兮羌221昼晦222，东风飘兮神灵雨223。

留灵修兮憺224忘归，岁既晏225兮孰华予226！

采三秀227兮于山间，石磊磊228兮葛蔓蔓229。

怨公子230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231兮芳杜若232，饮石泉兮荫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作233。

靁填填234兮雨冥冥，猨啾啾235兮又236夜鸣。

风飒飒237兮木萧萧238，思公子兮徒239离240忧！

国殇

操吴戈兮披241犀甲242，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243，矢交坠244兮士争先。

凌245余阵兮躐246余行247，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248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249。

天时怼250兮威灵251怒，严杀252尽兮弃原壄。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253兮路超远254。

带长剑兮挟秦弓255，首身离256兮心不惩257。

诚258既勇兮又以武259，终260刚强兮不可凌261。

身既死兮神以灵262，魂魄毅兮为鬼雄263。

礼魂

成礼264兮会鼓265，传芭266兮代舞。

姱267女倡268兮容与269。

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

悲时俗之迫阨兮，愿轻举而远游。

质菲薄而无因兮，焉托乘而上浮？

遭沈浊而污秽兮，独郁结其谁语！

夜耿耿而不寐兮，魂营营而至曙。

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

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

步徙倚而遥思兮，怊惝怳而乖怀。

意荒忽而流荡兮，心愁悽而增悲。

神倏忽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留。

内惟省以操端兮，求正气之所由。

漠虚静以恬愉兮，澹无为而自得。

闻赤松之清尘兮，愿承风乎遗则。

贵真人之休德兮，美往世之登仙；

与化去而不见兮，名声著而日延。

奇傅说之讬辰星兮，羡韩众之得一。

形穆穆以浸远兮，离人群而遁逸。

因气变而遂曾举兮，忽神奔而鬼怪。

时仿佛以遥见兮，精晈晈以往来。

超氛埃而淑尤兮，终不反其故都。

免众患而不惧兮，世莫知其所如。

恐天时之代序兮，耀灵晔而西征。

微霜降而下沦兮，悼芳草之先蘦。

聊仿佯而逍遥兮，永历年而无成。

谁可与玩斯遗芳兮？长向风而舒情。

高阳邈以远兮，余将焉所程？

重曰：

春秋忽其不淹兮，奚久留此故居。

轩辕不可攀援兮，吾将从王乔而娱戏。

餐六气而饮沆瀣兮，漱正阳而含朝霞。

保神明之清澄兮，精气入而麤秽除。

顺凯风以从游兮，至南巢而壹息。

见王子而宿之兮，审壹气之和德。

曰“道可受兮，不可传；

其小无内兮，其大无垠。

毋滑而魂兮，彼将自然；

壹气孔神兮，于中夜存。

虚以待之存，无为之先；

庶类以成兮，此德之门。”

闻至贵而遂徂兮，忽乎吾将行。

仍羽人于丹丘，留不死之旧乡。

朝濯发于汤谷兮，夕晞余身兮九阳。

吸飞泉之微液兮，怀琬琰之华英。

玉色頩以脕颜兮，精醇粹而始壮。

质销铄以汋约兮，神要眇以淫放。

嘉南州之炎德兮，丽桂树之冬荣；

山萧条而无兽兮，野寂漠其无人。

载营魄而登霞兮，掩浮云而上征。

命天阍其开关兮，排阊阖而望予。

召丰隆使先导兮，问太微之所居。

集重阳入帝宫兮，造旬始而观清都。

朝发轫于太仪兮，夕始临乎于微闾。

屯余车之万乘兮，纷容与而并驰。

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逶蛇。

建雄虹之采旄兮，五色杂而炫耀。

服偃蹇以低昂兮，骖连蜷以骄骜。

骑胶葛以杂乱兮，斑漫衍而方行。

撰余辔而正策兮，吾将过乎句芒。

历太皓以右转兮，前飞廉以启路。

阳杲杲其未光兮，凌天地以径度。

风伯为余先驱兮，氛埃辟而清凉。

凤凰翼其承旂兮，遇蓐收乎西皇。

揽慧星以为旍兮，举斗柄以为麾。

叛陆离其上下兮，游惊雾之流波。

时暧曃其曭莽兮，召玄武而奔属。

后文昌使掌行兮，选署众神以并轂。

路漫漫其修远兮，徐弭节而高厉。

左雨师使径侍兮，右雷公以为卫。

欲度世以忘归兮，意姿睢以抯挢。

内欣欣而自美兮，聊媮娱以淫乐。

涉青云以汎滥游兮，忽临睨夫旧乡。

仆夫怀余心悲兮，边马顾而不行。

思旧故以想象兮，长太息而掩涕。

汜容与而遐举兮，聊抑志而自弭。

指炎神而直驰兮，吾将往乎南疑。

览方外之荒忽兮，沛罔瀁而自浮。

祝融戒而跸御兮，腾告鸾鸟迎宓妃。

张咸池奏承云兮，二女御九韶歌。

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冯夷。

玄螭虫象并出进兮，形蟉虯而逶蛇。

雌蜺便娟以增挠兮，鸾鸟轩翥而翔飞。

音乐博衍无终极兮，焉乃逝以徘徊。

舒并节以驰骛兮，逴绝垠乎寒门。

轶迅风于清源兮，从颛顼乎增冰。

历玄冥以邪径兮，乘间维以反顾。

召黔赢而见之兮，为余先乎平路。

经营四方兮，周流六漠。

上至列缺兮，降望大壑。

下峥嵘而无地兮，上寥廓而无天。

视倏忽而无见兮，听惝恍而无闻。

超无为以至清兮，与泰初而为邻。

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与？何故至于斯？”屈原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

渔父曰：“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歠其醨？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

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乃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遂去，不复与言。

朕幼清以廉洁兮，身服义而未沫。主此盛德兮，牵于俗而芜秽。上无所考此盛德兮，长离殃而愁苦。帝告巫阳曰：“有人在下，我欲辅之。魂魄离散，汝筮予之！”巫阳对曰：“掌梦！上帝其命难从！若必筮予之，恐后之谢，不能复用巫阳焉。”

乃下招曰：魂兮来归！去君之恒幹，何为兮四方些？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托些。长人千仞，唯魂是索些。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彼皆习之，魂往必释些。归来归来！不可以托些。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雕题黑齿，得人肉而祀，以其骨为醢些。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雄虺九首，往来倏忽，吞人以益其心些。归来归来！不可久淫些。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旋入雷渊，爢散而不可止些。幸而得脱，其外旷宇些。赤蚁若象，玄蜂若壶些。五穀不生，丛菅是食些。其土烂人，求水无所得些。彷徉无所倚，广大无所极些。归来归来！恐自遗贼些。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归来归来！不可以久些。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豺狼从目，往来侁侁些。悬人以嬉，投之深渊些。致命于帝，然后得瞑些。归来归来！往恐危身些。魂兮归来！君无下此幽都些。土伯九约，其角觺觺些。敦脄血拇，逐人駓駓些。参目虎首，其身若牛些。此皆甘人，归来归来！恐自遗灾些。

魂兮归来！入修门些。工祝招君，背行先些。秦篝齐缕，郑绵络些。招具该备，永啸呼些。魂兮归来！反故居些。天地四方，多贼奸些。像设君室，静闲安些。高堂邃宇，槛层轩些。层台累榭，临高山些。网户朱缀，刻方连些。冬有穾夏，夏室寒些。川谷径复，流潺湲些。光风转蕙，氾崇兰些。经堂入奥，朱尘筵些。砥室翠翘，絓曲琼些。翡翠珠被，烂齐光些。蒻阿拂壁，罗帱张些。纂组绮缟，结琦璜些。室中之观，多珍怪些。兰膏明烛，华容备些。二八侍宿，射递代些。九侯淑女，多迅众些。盛鬋不同制，实满宫些。容态好比，顺弥代些。弱颜固植，謇其有意些。姱容修态，絚洞房些。娥眉曼睩，目腾光些。靡颜腻理，遗视矊些。离榭修幕，侍君之闲些。翡帷翠帱，饰高堂些。红壁沙版，玄玉之梁些。仰观刻桷，画龙蛇些。坐堂伏槛，临曲池些。芙蓉始发，杂芰荷些。紫茎屏风100，文101缘波些。文异102豹饰103，侍陂陀些。轩104辌105既低106，步骑罗些。兰薄107户树，琼木篱些。魂兮归来！何远为些。

室家遂宗108，食多方109些。稻粢110穱111麦，挐112黄梁113些。大苦咸酸，辛114甘行115些。肥牛之腱116，臑117若118芳些。和酸若苦，陈吴羹119些。濡鳖炮120羔，有柘浆121些。鹄酸122臇123凫，煎鸿鸧124些。露125鸡臛126蠵127，厉128而不爽129些。粔籹130蜜饵131，有餦餭132些。瑶浆蜜勺133，实羽觞134些。挫糟冻饮，酎135清凉些。华酌既陈，有琼浆些。归来归来反故室，敬而无妨些。

肴羞未通136，女乐罗些。陈锺桉鼓，造新歌些。《涉江》《采䔖》，发《杨荷》些。美人既醉，朱颜酡137些。娭光眇138视，目曾139波些。被140文141服纤142，丽而不奇些。长发曼鬋，艳陆离143些。二八144齐容145，起郑舞146些。衽147若交竿148，抚149案150下151些。竽瑟狂会，搷152鸣鼓些。宫庭震惊，发《激楚153》些。吴歈154蔡讴155，奏大吕156些。士女杂坐，乱而不分些。放陈组157缨158，班159其相纷些。郑卫妖玩160，来杂陈些。《激楚》之结，独秀先161些。菎蔽162象棋163，有六簙164些。分曹165并进，遒相迫些。成枭166而牟167，呼五白168些。晋制犀比169，费白日170些。铿171钟摇虡，揳172梓瑟173些。娱酒不废，沈日夜些。兰膏明烛，华镫错174些。结撰175至思176，兰芳假些。人有所极177，同心赋些。酎饮既尽，欢乐先故178些。魂兮归来！反故居些。

乱179曰：献180岁发春兮，汨吾南征些。菉181蘋182齐叶兮，白芷183生些。路贯184庐江185兮，左长薄186，倚187沼畦188瀛189兮，遥望博190，青骊191结驷192兮，齐千乘。悬火193延起兮，玄颜194蒸。步195及骤处196兮，诱197骋先。抑198骛199若200通兮，引车右还。与王趋梦201兮，课202后先。君王亲发兮，惮青兕203。朱明204承夜兮，时不见淹205。皋206兰被径兮，斯路渐207。湛湛208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脩能。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汨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

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杂申椒与菌桂兮，岂惟纫夫蕙茝！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何桀纣之猖披兮，夫惟捷径以窘步。惟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岂余身之殚殃兮，恐皇舆之败绩！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荃不查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齌怒。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指九天以为正兮，夫惟灵修之故也。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

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冀枝叶之峻茂兮，愿俟时乎吾将刈。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

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凭不厌乎求索。羌内恕己以量人兮，各兴心而嫉妒。忽驰骛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长顑颔亦何伤。掔木根以结茞兮，贯薜荔之落蕊。矫菌桂以纫蕙兮，索胡绳之纚纚。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余虽好修姱以鞿羁兮，謇朝谇而夕替。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茝。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固时俗之工巧兮，偭规矩而改错。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忳郁邑余侘傺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异道100而相安？屈101心而抑志兮，忍尤102而攘103诟104。伏105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106。

悔相道107之不察兮，延108伫乎吾将反。回109朕车以复路兮，及行迷110之未远。步111余马于兰皋112兮，驰椒丘且焉止息113。进不入以离尤114兮，退将复修吾初服115。制116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117以为裳。不吾知118其亦已兮，苟119余情其信芳。高120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121。芳122与泽其杂糅兮，唯123昭质其犹未亏。忽反顾以游目兮，将往观乎四荒。佩缤纷124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125。民生126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127。虽体解吾犹128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129。

女嬃130之婵媛131兮，申申132其詈予，曰：「鲧婞直133以亡身兮，终然夭乎羽之野134。汝何博謇135而好修兮，纷独有此姱节136？薋菉葹以盈室137兮，判138独离而不服。众139不可户说兮，孰云140察余之中情？世并举而好朋141兮，夫何茕142独而不予听？

依前圣143以节中兮，喟144凭心而历兹。济145沅、湘以南征兮，就146重华而敶词：启147《九辩》与《九歌》兮，夏康148娱以自纵。不顾难以图149后兮，五子150用151失乎家衖。羿152淫游以佚畋兮，又好射夫封狐153。固乱流其鲜154终兮，浞155又贪夫厥家。浇156身被服强圉157兮，纵欲而不忍158。日159康娱而自忘兮，厥首用夫160颠陨。夏桀161之常违兮，乃遂焉而逢殃。后辛162之菹醢163兮，殷宗用而164不长。汤、禹俨165而祗敬兮，周论道而莫差166。举贤才而授167能兮，循绳墨而不颇168。皇天无私阿169兮，览民德焉错170辅。夫维圣哲以茂行171兮，苟得用此下土172。瞻前而顾后173兮，相观174民之计极。夫孰非义175而可用兮？孰非善176而可服？阽177余身而危死兮，览178余初其犹未悔。不量179凿而正枘兮，固前修180以菹醢。曾181歔欷余郁邑兮，哀朕时之不当182。揽茹183蕙以掩涕兮，沾余襟之浪浪184。

跪敷185衽以陈辞兮，耿吾既得此中正186。驷187玉虬以桀鹥兮，溘埃风余上征188。朝发轫189于苍梧190兮，夕余至乎县圃191。欲少留此灵琐192兮，日忽忽其将暮。吾令193羲和194弭节兮，望崦嵫195而勿迫。路漫漫196其修远197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饮余马于咸池198兮，总余辔乎扶桑199。折若木200以拂日兮，聊逍遥201以相羊202。前203望舒使先驱兮，后204飞廉使奔属。鸾皇为余先戒205兮，雷师206告余以未具。吾令凤鸟飞腾207兮，继之以日夜208。飘风209屯其相离兮，帅210云霓而来御。纷总总其离合211兮，斑212陆离其上下。吾令帝213阍开关兮，倚阊阖214而望予。时暧暧215其将罢兮，结216幽兰而延伫。世溷浊217而不分兮，好蔽218美而嫉妒。

朝吾将济于白水219兮，登阆风而绁220马。忽反顾221以流涕兮，哀高丘222之无女。溘吾游此春宫223兮，折琼枝224以继佩。及荣华225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诒226。吾令丰隆227乘云兮，求宓妃228之所在。解佩纕以结言229兮，吾令謇修230以为理。纷总总其离合231兮，忽纬繣232其难迁。夕归次233于穷石兮，朝濯发234乎洧盘。保235厥美以骄傲兮，日康娱以淫游236。虽237信美而无礼兮，来违弃而改求238。览相观239于四极兮，周流240乎天余乃下。望瑶台241之偃蹇兮，见有娀242之佚女。吾令鸩243为媒兮，鸩告余以不好。雄鸠之鸣逝244兮，余犹恶其佻245巧。心犹豫246而狐疑兮，欲自适247而不可。凤皇既受诒248兮，恐高辛之先我。

欲远集249而无所止兮，聊浮游250以逍遥。及251少康之未家兮，留有虞252之二姚。理弱253而媒拙兮，恐导言254之不固。世溷浊而嫉贤255兮，好蔽美而称恶256。闺中257既以邃远兮，哲王258又不寤。怀259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而与此终古260？索琼茅261以筳262篿兮，命灵氛263为余占之。曰：「两美其必合兮，孰信修264而慕之？」思九州265之博大兮，岂惟是其有女266？曰：「勉267远逝而无狐疑兮，孰求美而释268女？何所269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270？」世幽昧以昡曜271兮，孰云察272余之善恶？民273好恶其不同兮，惟此党人274其独异！户服275艾以盈要兮，谓幽兰其不可佩。览察276草木其犹未得兮，岂珵美277之能当？苏粪壤278以充祎兮，谓申椒279其不芳。

欲从灵氛之吉占兮，心犹豫而狐疑。巫咸280将夕降281兮，怀282椒糈而要之。百神283翳其备降兮，九疑缤其并迎284。皇285剡剡其扬灵兮，告余以吉故286。曰：「勉升降以上下兮，求矩矱287之所同。汤、禹俨而求合288兮，挚289、咎繇290而能调。苟291中情其好修兮，又何必用292夫行媒？说操293筑于傅岩兮，武丁用294而不疑。吕望295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举296。宁戚297之讴歌兮，齐桓闻以该298辅。及年岁之未晏299兮，时亦犹其未央300。恐鹈鴃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301不芳。

何琼佩之偃蹇302兮，众薆303然而蔽之。惟此党人之不谅304兮，恐嫉妒而折305之。时缤纷其变易306兮，又何可以淹留？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307。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308为此萧艾也？岂其有他故309兮，莫好修之害310也！余以兰为可恃兮，羌无实311而容长。委312厥美以从俗兮，苟得313列乎众芳。椒专佞以慢慆兮，樧又欲充夫佩帏。既干进314而务入315兮，又何芳之能祗316？固时俗之流从兮，又孰能无变化？览椒兰其若兹兮，又况揭车与江离317？惟兹佩318之可贵兮，委厥美而历兹319。芳菲菲320而难亏兮，芬至今犹未沬。和调度以自娱兮，聊浮游而求女。及余饰之方壮兮，周流观乎上下321。

灵氛既告余以吉占兮，历322吉日乎吾将行。折琼枝以为羞323兮，精琼爢324以为粻。为余驾飞龙325兮，杂瑶象326以为车。何离心327之可同兮？吾将远逝328以自疏。邅329吾道夫昆仑兮，路修远以周流。扬云霓之晻蔼330兮，鸣331玉鸾之啾啾。朝发轫于天津332兮，夕余至乎西极333。凤皇翼334其承旗兮，高翱翔之翼翼335。忽吾行此流沙336兮，遵赤水337而容与338。麾339蛟龙使梁津兮，诏西皇340使涉予。路修远以多艰341兮，腾342众车使径待。路不周343以左转兮，指西海344以为期。屯345余车其千乘兮，齐玉轪346而并驰。驾八龙之婉婉347兮，载云旗之委蛇348。抑志349而弭节350兮，神351高驰之邈邈352。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353以偷乐。陟升皇354之赫戏355兮，忽临睨夫旧乡356。仆357夫悲余马怀358兮，蜷局359顾而不行。

乱360曰：已矣361哉！国无人362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363与为364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3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