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文
伶官传序
呜呼!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原庄宗之所以得天下,与其所以失之者,可以知之矣。世言晋王之将终也,以三矢赐庄宗而告之曰:“梁,吾仇也;燕王,吾所立,契丹,与吾约为兄弟,而皆背晋以归梁。此三者,吾遗恨也。与尔三矢,尔其无忘乃父之志!”庄宗受而藏之于庙。其后用兵,则遣从事以一少牢告庙,请其矢,盛以锦囊,负而前驱,及凯旋而纳之。方其系燕父子以组,函梁君臣之首,入于太庙,还矢先王,而告以成功,其意气之盛,可谓壮哉!及仇雠已灭,天下已定,一夫夜呼,乱者四应,仓皇东出,未及见贼而士卒离散,君臣相顾,不知所归。至于誓天断发,泣下沾襟,何其衰也!岂得之难而失之易欤?抑本其成败之迹,而皆自于人欤?《书》曰:“满招损,谦得益。”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自然之理也。故方其盛也,举天下之豪杰莫能与之争;及其衰也,数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国灭,为天下笑。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岂独伶人也哉!作《伶官1传》。送东阳马生序
余1幼时即嗜学2。家贫,无从致3书以观,每假借4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5。录毕,走6送之,不敢稍逾约7。以是人多以书假余,余因得遍观群书。既8加冠9,益慕圣贤之道10。又患无硕师11名人与游12,尝13趋14百里外,从乡之先达15执经叩问16。先达德隆望尊,门人弟子填其室,未尝稍降辞色17。余立侍左右,援疑质理18,俯身倾耳以请;或遇其叱咄19,色愈恭,礼愈至,不敢出一言以复;俟20其欣21悦,则又请焉。故余虽愚,卒22获有所闻。
当余之从师也,负箧23曳屣24,行深山巨谷中。穷冬25烈风,大雪深数尺,足肤皲裂26而不知。至舍,四支僵劲27不能动,媵人28持汤沃灌29,以衾拥覆,久而乃和。寓逆旅30,主人日再食31,无鲜肥滋味之享。同舍生皆被绮绣32,戴朱缨宝饰33之帽,腰白玉之环34,左佩刀,右备容臭35,烨然36若神人;余则缊袍37敝衣38处其间,略无慕艳意,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盖余之勤且艰若此。今虽耄老39,未有所成,犹幸预40君子之列,而承天子之宠光,缀41公卿之后,日侍坐备顾问,四海亦谬称42其氏名,况才之过于余者乎?
今诸生43学于太学44,县官45日有廪稍46之供,父母岁有裘47葛48之遗49,无冻馁之患矣;坐大厦之下而诵诗书,无奔走之劳矣;有司业、博士50为之师,未有问而不告、求而不得者也;凡所宜有之书,皆集于此,不必若余之手录,假诸人而后见也。其业有不精、德有不成者,非51天质52之卑53,则心不若余之专耳,岂他人之过哉?
东阳马生君则,在太学已二年,流辈54甚称其贤。余朝55京师,生以乡人子56谒57余,撰58长书59以为贽60,辞甚畅达。与之论辨,言和而色夷61。自谓少时用心于学甚劳,是可谓善学者矣。其将归见62其亲也,余故道为学之难以告之。谓余勉乡人以学者,余之志也;诋63我夸际遇64之盛65而骄乡人66者,岂知予者哉?
送石昌言使北引
昌言举进士时,吾始数岁,未学也。忆与群儿戏先府君1侧,昌言从旁取枣栗啖我;家居相近,又以亲戚故,甚狎2。昌言举进士,日有名。吾后渐长,亦稍知读书,学句读3、属对、声律,未成而废。昌言闻吾废学,虽不言,察其意,甚恨4。后十余年,昌言及第第四人,守官四方,不相闻。吾日益壮大,乃能感悔,摧折5复学。又数年,游京师,见昌言长安,相与劳苦,如平生欢。出文十数首,昌言甚喜称善。吾晚学无师,虽日当文,中6甚7自惭;及闻昌言说,乃颇自喜。今十余年,又来京师,而昌言官两制8,乃为天子出使万里外强悍不屈之虏庭9,建大旆10,从骑数百,送车千乘,出都门,意气慨然。自思为儿时,见昌言先府君旁,安知其至此?富贵不足怪,吾于昌言独有感也!大丈夫生不为将,得为使,折冲11口舌之间足矣。
往年彭任12从富公使还,为我言曰:“既出境,宿驿亭13。闻介马数万骑驰过,剑槊14相摩,终夜有声,从者怛然15失色。及明,视道上马迹,尚心掉不自禁。”凡虏所以夸耀中国16者,多此类。中国之人不测17也,故或至于震惧而失辞18。以为夷狄笑。呜呼!何其不思之甚也!昔者奉春君使冒顿19,壮士健马皆匿不见,是以有平城之役。今之匈奴,吾知其无能为也。孟子曰:“说大人则藐20之。”况与夷狄!请以为赠。
送虚白上人序
余始不欲与佛者游,尝读东坡1所作《勤上人诗序》,见其称勤之贤曰:“使勤得列于士大夫之间,必不负欧阳公2。”余于是悲士大夫之风坏已久,而喜佛者之有可与游者。去年春,余客居城西,读书之暇,因往云岩3诸峰间,求所谓可与游者,而得虚白上人焉。虚白形癯而神清,居众中不妄言笑。余始识于剑池4之上,固心已贤之矣。入其室,无一物,弊箦折铛,尘埃萧然。寒不暖,衣一衲5,饥不饱,粥一盂,而逍遥徜徉,若有余乐者。间出所为诗,则又纡徐怡愉,无急迫穷苦之态,正与其人类。方春二三月时,云岩之游者盛,巨官要人,车马相属6。主者撞钟集众,送迎唯谨,虚白方闭户寂坐如不闻;及余至,则曳败履起从,指幽导胜于长林绝壁之下,日入而后已。余益贤虚白,为之太息7而有感焉。近世之士大夫,趋于途者骈然8,议于庐者欢然,莫不恶约9而愿盈,迭夸10而交诋11,使虚白袭冠带以齿其列,有肯为之者乎?或以虚白佛者也,佛之道贵静而无私,其能是亦宜耳!余曰:今之佛者无呶呶焉肆荒唐之言者乎?无逐逐12焉从造请之役者乎?无高屋广厦以居美女丰食以养者乎?然则虚白之贤不惟过吾徒,又能过其徒矣。余是以乐与之游而不知厌也。今年秋,虚白将东游,来请一言以为赠。余以虚白非有求于世者,岂欲余张之哉?故书所感者如此,一以风13乎人,一以省于己,使无或有愧于虚白者而已。送王含秀才序
吾少时读《醉乡记》,私怪隐居者无所累于世,而犹有是言,岂诚旨于味耶?及读阮籍、陶潜诗,乃知彼虽偃蹇,不欲与世接,然犹未能平其心,或为事物是非相感发,于是有托而逃焉者也。若颜子操瓢与箪,曾参歌声若出金石,彼得圣人而师之,汲汲每若不可及,其于外也固不暇,尚何曲之托,而昏冥之逃耶?吾又以为悲醉乡之徒不遇也。建中初,天子嗣位,有意贞观、开元之丕绩,在廷之臣争言事。当此时,醉乡之后世又以直废吾既悲醉乡之文辞,而又嘉良臣之烈,思识其子孙。今子之来见我也,无所挟,吾犹将张之;况文与行不失其世守,浑然端且厚。惜乎吾力不能振之,而其言不见信于世也。于其行,姑分之饮酒。送豆卢膺秀才南游序
君子病无乎内而饰乎外,有乎内而不饰乎外者。无乎内而饰乎外,则是设覆为阱也,祸孰大焉;有乎内而不饰乎外,则是焚梓毁璞也,诟孰甚焉!于是有切磋琢磨、镞砺栝羽之道,圣人以为重。豆卢生,内之有者也,余是以好之,而欲其遂焉。而恒以幼孤羸馁为惧,恤恤焉游诸侯求给乎是,是固所以有乎内者也。然而不克专志于学,饰乎外者未大,吾愿子以《诗》、《礼》为冠屦,以《春秋》为襟带,以图史为佩服,琅乎璆璜冲牙之响发焉,煌乎山龙华虫之采列焉,则揖让周旋乎宗庙朝廷斯可也。惜乎余无禄食于世,不克称其欲,成其志,而姑欲其速反也,故诗而序云。送区册序
阳山,天下之穷处也。陆有丘陵之险,虎豹之虞。江流悍急,横波之石,廉1利2侔3剑戟4,舟上下失势,破碎沦溺者,往往有之。县廓无居民,官无丞尉,夹江荒茅篁5竹之间,小吏十余家,皆鸟言6夷面7。始至,言语不通,画地为字,然后可告以出租赋,奉8期9约10。是以宾客游从之士,无所为而至。愈待罪于斯,且半岁矣。
有区生者,誓言相好,自南海挐舟11而来。升自宾阶12,仪观甚伟,坐与之语,文义卓然。庄周云:“逃空虚者,闻人足音跫13然而喜矣!”况如斯人者,岂易得哉!入吾室,闻《诗》《书》仁义之说,欣然喜,若有志于其间也。与之翳14嘉林15,坐石矶16,投竿而渔,陶然以乐,若能遗外声利,而不厌乎贫贱也。岁之初吉17,归拜其亲,酒壶既倾,序以识别18。
送李愿归盘谷序
太行1之阳2有盘谷3。盘谷之间,泉甘而土肥,草木丛茂4,居民鲜少。或曰:“谓其环两山之间,故曰‘盘’。”或曰:“是谷也,宅幽而势阻5,隐者之所盘旋6。”友人李愿居之。
愿之言曰:“人之称大丈夫者,我知之矣:利泽施于人,名声昭于时,坐于庙朝7,进退百官,而佐天子出令;其在外,则树旗旄8,罗弓矢9,武夫前呵10,从者塞途,供给之人,各执其物,夹道而疾驰。喜有赏,怒有刑。才畯11满前,道古今而誉盛德,入耳而不烦12。曲眉丰颊,清声而便体13,秀外而惠中14,飘轻裾15,翳16长袖,粉白黛绿17者,列屋而闲居,妒宠而负恃18,争妍而取怜。大丈夫之遇知于天子、用力于当世者之所为也。吾非恶此而逃之,是有命焉,不可幸而致19也。
穷居而野处20,升高而望远,坐茂树以终日,濯清泉以自洁。采于山,美可茹21;钓于水,鲜可食。起居无时,惟适之安22。与其有誉于前,孰若无毁于其后;与其有乐于身,孰若无忧于其心。车服不维23,刀锯不加24,理乱25不知,黜陟26不闻。大丈夫不遇于时者之所为也,我则行之。
伺候于公卿之门,奔走于形势27之途,足将进而趑趄28,口将言而嗫嚅29,处污秽而不羞,触刑辟30而诛戮,侥幸于万一,老死而后止者,其于为人,贤不肖何如也?”
昌黎韩愈闻其言而壮31之,与之酒而为之歌曰:“盘之中,维子之宫32;盘之土,维子之稼33;盘之泉,可濯可沿;盘之阻,谁争子所34?窈35而深,廓其有容;缭而曲,如往而复。嗟盘之乐兮,乐且无央36;虎豹远迹兮,蛟龙遁藏;鬼神守护兮,呵禁不祥。饮且食兮寿而康,无不足兮奚所望!膏37吾车兮秣38吾马,从子于盘兮,终吾生以徜徉!”
送薛存义序
河东薛存义将行,柳子载肉于俎1,崇酒2於觞3,追而送之江浒4,饮食之5。且告曰:“凡吏6于土者,若7知其职乎?盖民之役,非以役民而已也。凡民之食于土者,出其什一8佣乎吏,使司平9于我也。今我受其直10,怠其事者,天下皆然。岂惟怠之,又从而盗之。向使11佣一夫于家,受若值,怠若事,又盗若货器,则必甚怒而黜12罚之矣。以今天下多类此,而民莫敢肆其怒与黜罚者,何哉?势不同也。势不同而理同,如吾民何13?有达于理者,得不恐而畏乎!”
存义假令14零陵二年矣。早作而夜思,勤力而劳心;讼15者平,赋16者均,老弱无怀诈暴憎。其为不虚取直也的17矣,其知恐而畏也审18矣。
吾贱且辱,不得与考绩19幽20明21之说22;于其往也,故赏以酒肉而重之以辞23。
送石处士序
河阳军1节度、御史大夫乌公2,为节度之三月,求士于从事3之贤者。有荐石先生者。公曰:“先生何如?”曰:“先生居嵩4、邙5、瀍6、谷7之间,冬一裘8,夏一葛9,食朝夕,饭一盂,蔬一盘。人与之钱,则辞;请与出游,未尝以事免;劝之仕,不应。坐一室,左右图书。与之语道理,辨古今事当否,论人高下,事后当成败,若河决下流而东注;若驷10马驾轻车就熟路,而王良11、造父为之先后也;若烛照、数计12而龟卜13也。”大夫曰:“先生有以自老,无求于人,其肯为某来邪?”从事曰:“大夫文武忠孝,求士为国,不私于家。方今寇聚于恒14,师还其疆,农不耕收,财粟殚15亡。吾所处地,归输16之涂,治法17征谋18,宜有所出。先生仁且勇。若以义请而强委重焉,其何说之辞?”于是撰19书词20,具马币,卜日以受使者,求先生之庐而请焉。
先生不告于妻子,不谋于朋友,冠带出见客,拜受书礼于门内。宵则沫浴,戒行李,载书册,问道所由,告行于常所来往。晨则毕至,张上东门外。酒三行,且起,有执爵而言者曰:“大夫真能以义取人,先生真能以道自任,决去就。为先生别。”又酌而祝曰:“凡去就出处何常,惟义之归。遂以为先生寿。”又酌而祝曰:“使大夫恒无变其初,无务富其家而饥其师,无甘受佞人而外敬正士,无昧于谄言,惟先生是听,以能有成功,保天子之宠命。”又祝曰:“使先生无图利于大夫而私便其身。”先生起拜祝辞曰:“敢不敬蚤夜以求从祝规。”于是东都之人士咸知大夫与先生果能相与以有成也。遂各为歌诗六韵,遣愈为之序云。
送温处士赴河阳军序
伯乐1一过冀2北之野,而马群遂空。夫冀北马多天下。伯乐虽善知马,安能空其郡邪?解之者曰:“吾所谓空,非无马也,无良马也。伯乐知马,遇其良,辄取之,群无留良焉。苟无良,虽谓无马,不为虚语矣。”
东都3,固士大夫之冀北也。恃才能深藏而不市者,洛4之北涯曰石生5,其南涯曰温生6。大夫乌公7,以鈇钺8镇河阳之三月,以石生为才,以礼为罗9,罗而致之幕下10。未数月也,以温生为才,于是以石生为媒11,以礼为罗,又罗而致之幕下。东都虽信多才士,朝取一人焉,拔其尤12;暮取一人焉,拔其尤。自居守河南尹13,以及百司之执事14,与吾辈二县15之大夫,政有所不通,事有所可疑,奚所咨而处焉?士大夫之去位而巷处者,谁与嬉游?小子后生,于何考德而问业焉?缙绅16之东西行过是都者,无所礼17于其庐。若是而称曰:“大夫乌公一镇河阳,而东都处士之庐无人焉。”岂不可也?
夫南面18而听天下,其所托重而恃力者,惟相与将耳。相为天子得人于朝廷,将为天子得文武士于幕下,求内外无治,不可得也。愈縻19于兹,不能自引去20,资二生以待老。今皆为有力者夺之,其何能无介然21于怀邪?生既至,拜公于军门,其为吾以前所称,为天下贺;以后所称22,为吾致私怨于尽取也。留守相公23首为四韵24诗歌其事,愈因推其意而序之。
送孟东野序
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草木之无声,风挠之鸣。水之无声,风荡之鸣。其跃也,或激1之;其趋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2之。金石之无声,或击之鸣。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凡出乎口而为声者,其皆有弗平者乎!
乐也者,郁于中而泄于外者也,择其善鸣者而假3之鸣。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者,物之善鸣者也。维天之于时也亦然,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是故以鸟鸣春,以雷鸣夏,以虫鸣秋,以风鸣冬。四时之相推敚4,其必有不得其平者乎?
其于人也亦然。人声之精者为言,文辞之于言,又其精也,尤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其在唐、虞5,咎陶6、禹7,其善鸣者也,而假以鸣,夔8弗能以文辞鸣,又自假于《韶》9以鸣。夏之时,五子10以其歌鸣。伊尹11鸣殷,周公鸣周。凡载于《诗》《书》六艺12,皆鸣之善者也。周之衰,孔子13之徒鸣之,其声大而远。传曰:“天将以夫子为木铎14。”其弗信矣乎!其末也,庄周15以其荒唐16之辞鸣。楚,大国也,其亡也以屈原17鸣。臧孙辰18、孟轲19、荀卿20,以道鸣者也。杨朱21、墨翟22、管夷吾23、晏婴24、老聃25、申不害26、韩非27、慎到28、田骈29、邹衍30、尸佼31、孙武32、张仪33、苏秦34之属,皆以其术鸣。秦之兴,李斯35鸣之。汉之时,司马迁36、相如37、扬雄38,最其善鸣者也。其下魏晋氏,鸣者不及于古,然亦未尝绝也。就其善者,其声清以浮,其节数39以急,其辞淫以哀,其志弛40以肆41;其为言也,乱杂而无章。将天丑其德莫之顾邪?何为乎不鸣其善鸣者也!
唐之有天下,陈子昂42、苏源明43、元结44、李白45、杜甫46、李观47,皆以其所能鸣。其存而在下者,孟郊东野始以其诗鸣。其高出魏晋,不懈而及于古,其他浸淫48乎汉氏矣。从吾游者,李翱49、张籍50其尤也。三子者之鸣信善矣。抑不知天将和其声,而使鸣国家之盛邪,抑将穷饿其身,思愁其心肠,而使自鸣其不幸邪?三子者之命,则悬乎天矣。其在上也奚以喜,其在下也奚以悲!东野之役于江南51也,有若不释然者,故吾道其于天者以解之。
送韩子师侍郎序
秘阁修撰韩公知婺之明年,以“恣行酷政,民冤无告”劾去。去之日,百姓遮府门愿留者,顷刻合数千人,手持牒以告摄郡事。摄郡事振手止之,辄直前不顾;则受其牒,不敢以闻。明日出府,相与拥车下,道中至不可顿足。则冒禁行城上,累累不绝。拜且泣下,至有锁其喉自誓于公之前者。里巷小儿数十百辈罗马前,且泣下。君为之抆泪,告以君命决不应留;辄柴其关如不闻。日且暮,度不可止,则夺剌史车置道旁,以民间小舆舁至梵严精舍,燃火风雪中围守之。其挟舟走行阙告丞相御史者,盖千数百人而未止。又明日,回泊通波亭,乘间欲以舟去,百姓又相与拥之不置,溪流亦复堰断不可通。乡士大夫惧蚁蝼之微不足以回天听,委曲谕之,且却且行。久乃曰:“愿公徐行,天子且有诏矣。”公首肯之。道稍开,公疾驰径去。后来者咎其徒之不合舍去,责诮怒骂,不啻仇敌。呜呼!大官,所尊也;民,所信也。所尊之劾如彼,而所信之情如此,吾亦不知公之政何如也,将从智者而问之。秦楚之际月表
太史公读秦楚之际,曰:初作难,发于陈涉;虐戾灭秦自项氏;拨乱诛暴,平定海内,卒践帝祚,成于汉家。五年之间,号令三嬗,自生民以来,未始有受命若斯之亟也!
昔虞、夏之兴,积善累功数十年,德洽1百姓,摄行2政事,考之于天,然后在位。汤3、武4之王,乃由契5、后稷6,修仁行义十余世,不期而会孟津7八百诸侯,犹以为未可,其后乃放弑8。秦起襄公,章9于文、缪10,献、孝之后,稍以蚕食11六国,百有余载,至始皇乃能并12冠带之伦13。以德若彼14,用力如此15,盖一统若斯之难也!
秦既称帝,患兵革不休,以有诸侯也,于是无尺土之封,堕坏名城,销锋镝,锄豪杰,维万世之安。然王迹之兴,起于闾巷,合从讨伐,轶于三代。乡秦之禁,适足以资贤者为驱除难耳,故奋发其所为天下雄,安在无土不王?此乃传之所谓大圣乎?岂非天哉?岂非天哉?非大圣孰能当此受命而帝者乎?
外戚世家序
自古受命帝王及继体守文之君,非独内德茂也,盖亦有外戚之助焉。夏之兴也以涂山,而桀之放也以末喜。殷之兴也以有娀,纣之杀也嬖妲己。周之兴也以姜原及大任,而幽王之禽也淫于褒姒。故《易》基《乾》《坤》,《诗》始《关雎》,《书》美釐降,《春秋》讥不亲迎。夫妇之际,人道之大伦也。礼之用,唯婚姻为兢兢。夫乐调而四时和,阴阳之变,万物之统也。可不慎与?人能弘道,无如命何。甚哉,妃匹之爱,君不能得之于臣,父不能得之于子,况卑不乎!即欢合矣,或不能成子姓;能成子姓矣,或不能要终:岂非命也哉?孔子罕称命,盖难言之也。非通幽明,恶能识乎性命哉?酷吏列传序
孔子曰:“导1之以政2,齐3之以刑,民免4而无耻。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5。”老氏6称:“上德7不德8,是以9有德10;下德11不失德12,是以无德13。”“法令滋章14,盗贼多有。”太史公曰:信哉15是言16也!法令者治之具17,而非制治18清19浊20之源也。昔21天下之网22尝密矣然奸伪萌起23,其极24也,上下相遁25,至于不振26当是之时,吏治若救火扬沸27,非武健28严酷29,恶30能胜其任而愉快乎!言道德者,溺其职31矣。故曰“听讼32,吾33犹人34也,必也使无讼乎。”“下士35闻道大笑之”。非虚言也。汉兴,破觚36而为圜37,斫38雕39而为朴40,网漏于吞舟之鱼41,而吏治42,不至于奸,黎民艾安43。由是观之,在彼44不在此45。
货殖列传序
老子曰:“至治1之极,邻国相望,鸡狗之声相闻,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乐其业,至老死不相往来。”必2用此为务3,挽4近世涂5民耳目,则几无行矣。
太史公曰:夫神农以前,吾不知已6。至若《诗》《书》所述虞、夏以来,耳目欲极声色之好,口欲穷刍豢7之味,身安逸乐而心夸矜8势能9之荣。使俗之渐民久矣,虽户说10以眇11论,终不能化。故善者因之,其次利道12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
夫山西饶13材、竹、旄14、玉石,山东多鱼、盐、漆、丝、声色15,江南出棻、梓、姜、桂、金、锡、连16、丹沙17、犀18、玳瑁19、珠玑20、齿21、革22,龙门23、碣石24北多马、牛、羊、旃25、裘、筋26、角27、铜、铁则千里往往山出置。此其大较28也。皆中国人民所喜好,谣俗29被服饮食奉生送死之具也。故待农而食之,虞30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此宁31有政教32发征33期会34哉?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故物贱之征35贵,贵之征贱,各劝其业,乐其事,若水之趋下,日夜无休时,不召而自来,不求而民出之。岂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验邪36?
《周书37》 曰:“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38绝39,虞不出则财匮少。”财匮少而山泽不辟40矣。此四者,民所衣食之原41也。原大则饶42,原小则鲜43。上则富国,下则富家。贫富之道,莫44之夺予45,而巧者有余,拙者不足。故太公望46封于营丘,地潟卤47,人民寡,于是太公劝其女功,极技巧,通鱼盐,则人物归之,繦48至49而辐凑。故齐冠带衣履天下,海50岱51之闲敛袂52而往朝53焉。其后齐中衰,管子修之,设轻重九府,则桓公以霸,九合54诸侯,一匡天下;而管氏亦有三归55,位在陪臣,富于列国之君。是以齐富强至于威宣也。
故曰: “仓廪56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礼生于有57而废于无58。故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适59其力。渊深而鱼生之,山深而兽往之,人富而仁义附焉。富者得执益彰,失执则客无所之,以而60不乐。夷狄益甚。谚曰:“千金之子,不死于市。”此非空言也。故曰:“天下熙熙61,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夫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而况62匹夫编户63 之民乎!
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会桃花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群季俊秀,皆为惠连;吾人咏歌,独惭康乐。幽赏未已,高谈转清。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不有佳咏,何伸雅怀?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
愚溪诗序
灌水之阳有溪焉,东流入于潇水。或曰:冉氏尝居也,故姓是溪为冉溪。或曰:可以染也,名之以其能,故谓之染溪。予以愚触罪,谪潇水上。爱是溪,入二三里,得其尤绝者家焉。古有愚公谷,今予家是溪,而名莫能定,士之居者,犹龂龂然,不可以不更也,故更之为愚溪。愚溪之上,买小丘,为愚丘。自愚丘东北行六十步,得泉焉,又买居之,为愚泉。愚泉凡六穴,皆出山下平地,盖上出也。合流屈曲而南,为愚沟。遂负土累石,塞其隘,为愚池。愚池之东为愚堂。其南为愚亭。池之中为愚岛。嘉木异石错置,皆山水之奇者,以予故,咸以愚辱焉。夫水,智者乐也。今是溪独见辱于愚,何哉?盖其流甚下,不可以溉灌。又峻急多坻石,大舟不可入也。幽邃浅狭,蛟龙不屑,不能兴云雨,无以利世,而适类于予,然则虽辱而愚之,可也。宁武子“邦无道则愚”,智而为愚者也;颜子“终日不违如愚”,睿而为愚者也。皆不得为真愚。今予遭有道而违于理,悖于事,故凡为愚者,莫我若也。夫然,则天下莫能争是溪,予得专而名焉。溪虽莫利于世,而善鉴万类,清莹秀澈,锵鸣金石,能使愚者喜笑眷慕,乐而不能去也。予虽不合于俗,亦颇以文墨自慰,漱涤万物,牢笼百态,而无所避之。以愚辞歌愚溪,则茫然而不违,昏然而同归,超鸿蒙,混希夷,寂寥而莫我知也。于是作《八愚诗》,纪于溪石上。释秘演诗集序
予少以进士游京师,因得尽交当世之贤豪。然犹以谓国家臣一1四海2,休兵革,养息3天下以无事者四十年,而智谋雄伟非常之士,无所用其能者,往往伏而不出,山林屠贩,必有老死而世莫见者,欲从而求之不可得。其后得吾亡友石曼卿4。
曼卿为人,廓然有大志,时人不能用其材,曼卿亦不屈以求合。无所放其意,则往往从布衣5野老6酣嬉7,淋漓颠倒而不厌。予疑所谓伏而不见者,庶几狎8而得之,故尝喜从曼卿游,欲因以阴求天下奇士。
浮屠9秘演者,与曼卿交最久,亦能遗外世俗,以气节相高。二人欢然无所间。曼卿隐于酒,秘演隐于浮屠,皆奇男子也。然喜为歌诗以自娱,当其极饮大醉,歌吟笑呼,以适天下之乐,何其壮也!一时贤士,皆愿从其游,予亦时至其室。十年之间,秘演北渡河,东之济、郓,无所合,困而归,曼卿已死,秘演亦老病。嗟夫!二人者,予乃见其盛衰,则予亦将老矣!
夫曼卿诗辞清绝10,尤称秘演之作,以为雅健有诗人之意。秘演状貌雄杰,其胸中浩然。既习于佛,无所用,独其诗可行于世。而懒不自惜,已老,胠其橐11,尚得三、四百篇,皆可喜者。
曼卿死,秘演漠然无所向。闻东南多山水,其巅崖崛峍12,江涛汹涌,甚可壮也,欲往游焉。足以知其老而志在也。于其将行,为叙其诗,因道其盛时以悲其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