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日何易会日难,山川悠远路漫漫。
郁陶思君未敢言,寄声浮云往不还。
涕零雨面毁形颜,谁能怀忧独不叹。
展诗清歌聊自宽,乐往哀来摧肺肝。
耿耿伏枕不能眠,披衣出户步东西。仰看星月观云间,
飞鸧晨鸣声可怜,留连顾怀不能存。
燕是西周以至春秋战国时期的诸侯国名,辖地约当今北京市以及河北北部、辽宁西南部等一带地区。这里是汉族和北部少数民族接界的地带,秦汉以来经常发生战争,因此历年统治者都要派重兵到这里戍守。建安十二年(207)曹操北伐乌桓的战争,就发生在这古燕国的北部今辽宁省兴城一带。反映这个地区战争徭役之苦的作品,早在秦朝就有“生男慎勿举,生女哺用脯。不见长城下,尸骨相撑拄”的民歌,到汉代更有了著名的《饮马长城窟》。
曹丕的《燕歌行》从思想内容上说就是对这种文学作品的继承与发展。郭茂倩《乐府诗集》引《乐府解题》说:“魏文帝‘秋风’‘别日二曲言时序迁换,行役不归,妇人怨旷无所诉也。”又引《乐府广题》说:“燕,地名也。言良人从役于燕,而为此曲。”《燕歌行》不见古辞,这个曲调可能就创始于曹丕。作品反映的是秦汉以来四百年间的历史现象,同时也是他所亲处的建安时期的社会现实。这两首诗的具体创作时间已难以考证。
全诗结构紧密,全部情节按照少妇的感情变化逐层展开。人物形象生动,刻画细微,既状其外形,又写其心理变化。
“别日何易会日难”几是脱口而出,好像不加斟酌,其实含义复杂。结合前篇“念君客游多思肠”“忧来思君不敢忘”,此句浸透思念之意,且“念”“忧”至此翻覆而为困惑和感慨——“会日难”,即“会日何难”,承上“何”字而省。人生一世,生计羁绊,天各一方,时或有之。对于钟于情的室中思妇则郁结为满腹牢骚哀怨。在上篇“念”“思”之后,此首接手,不假思索,即道出心曲,此其一;其二,由眼前的“会日何难”,相见不易,滋生懊悔当初“别日何易”,分手匆匆,而“悔教夫婿觅封侯”的情思;其三,昔日分手仓促,满意料相逢不远,岂料归期无望,这就反省出当今“相见不易”,“会日何难”之意。忧思与期望,失望与懊悔,哀怨与怅望融为一句,引发以下若许曲曲不尽之心绪。次句“山川悠远路漫漫”,这是从空间的遥远申述上句“会日何难”之意。
三、四句山长路远,天各一方,思妇独处,自然要“思君”,以至“郁陶”——忧思聚集。怀此深忧,当须排遣、倾诉。可是,既“郁陶思君”,何以却“未敢言”?是说心思君,而君在千里之外,欲睹一面而未得,拳拳心曲,所思之人岂能得知。“未敢言”,即不能言,与前篇“忧来思君不敢言”,措词取义相同。相见不得,相诉不能。“寄声浮云往不还”,有人以为是所寄问讯音书犹如飘荡之浮云,一去而不见踪影。“浮云”似为虚拟——以比游子,那么此句就是向远方游子“寄声”,然而回音杳然,一无反响。这里寄书游子却往而不还,聚集思妇不少的困惑和疑虑。这时再回头看上句“未敢言”,则有多少不安忧虑隐伏其中。
五、六两句“涕零雨面毁容颜”就是抑郁忧伤心理的外现。此言忧郁令人老,下言忧思不解。“独(岂)不叹”,返照前“未敢言”。百忧在心,极需倾诉,却“未敢言”,欲吐还吞不能诉之,只是长吁短叹,其情之哀、忧之切、虑之深可见。二句合观,明知忧思伤人,却仍怀忧不减,此二句则前抑后扬,情思波折,跌宕反衬而加倍写忧。从首句至此,从心理展现的角度,刻画出一个哀思衷肠无所倾诉的怨妇形象。
第七、八句的“展诗清歌”,是写思妇浅吟低唱怀人幽思的《燕歌行》,这是主人公聊自宽解的第一措施。可是,欢愉难久,忧戚继之。思苦歌伤,犹如前篇所言“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清商之琴音凄苦不堪,无丝竹相伴的清唱也格外凄冷。
九、十句“耿耿伏枕”,是说备受忧思失眠的煎熬。耿耿,犹言炯炯。至此点明长夜是怀人者最苦恼之时。这句不仅是上句“摧肺肝”的纷扰,也暗含一句潜台词——仍是“涕零雨面”的继续。“不能眠”者,是因“怀忧”而又“哀来”。“披衣出户”漫步中庭,是思妇“聊自宽”的又一无可奈何的措施。步立踟蹰于溶溶月光中,思飞远方。这三句“不眠”——“出户”——“看月”递进而来,显明的层次表现夜时的延展流失。
“仰看星月观云间”平静不露声息,但结合下句“飞鸧晨鸣”观之,“星汉西流”意已含裹其中。读者似乎可以想见,从思妇“仰看”的倩影,断续传来深深的吁叹声,因为那“谁能怀忧独不叹”的句子给人印象太深了。不仅如此,由她“仰看”明月,自然也会想到她会低头苦思,星绕月明,以见人缺。
末两句“飞鸧晨鸣”看,长夜破晓,飞动于晨雾中鸧鸟的阵阵鸣叫,那声音于彻夜未眠徘徊中庭的思妇逗起若许可感可叹的自怜之情,更为明白。“展诗清歌”——而吟唱难续,“步立”“仰望”——星月增悲,终然不能慰存。种种措施不能抚息苦苦之哀思,倒加重了孤栖自伤之情。
曹丕富于情感,是言情高手,善于表达细腻悱恻情思,而且喜用妇女口吻,形成柔肠宛转、掩映多姿的“女性美”风格。全诗丰神婉约,含蕴无穷的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