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赋

魏晋  ·  陆机

余每观才士之所作,窃有以得其用心。夫放言遣辞,良多变矣,妍蚩好恶,可得而言。每自属文,尤见其情。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盖非知之难,能之难也。故作《文赋》,以述先士之盛藻,因论作文之利害所由,它日殆可谓曲尽其妙。至于操斧伐柯,虽取则不远,若夫随手之变,良难以辞逮。盖所能言者具于此云。

伫中区以玄览,颐情志于典坟。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詠世德之骏烈,诵先人之清芬。游文章之林府,嘉丽藻之彬彬。慨投篇而援笔,聊宣之乎斯文。

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傍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其致也,情曈曨而弥鲜,物昭晰而互进。倾群言之沥液、漱六艺之芳润。浮天渊以安流,濯下泉而潜浸。于是沉辞怫悦,若游鱼衔钩,而出重渊之深;浮藻联翩,若翰鸟婴缴,而坠曾云之峻。收百世之阙文,採千载之遗韻。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然后选义按部,考辞就班。抱景者咸叩,怀响者毕弹。或因枝以振叶,或沿波而讨源。或本隐以之显,或求易而得难。或虎变而兽扰,或龙见而鸟澜。或妥帖而易施,或岨峿而不安。罄澄心以凝思,眇众虑而为言。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始躑躅于燥吻,终流离于濡翰。理扶质以立干,文垂条而结繁。信情貌之不差,故每变而在颜。思涉乐其必笑,方言哀而已叹。或操觚以率尔,或含毫而邈然。

伊兹事之可乐,固圣贤之可钦。课虚无以责有,叩寂寞而求音。函绵邈于尺素,吐滂沛乎寸心。言恢之而弥广,思按之而逾深。播芳蕤之馥馥,发青条之森森。粲风飞而猋100竖,郁云101起乎翰林102。

体有万殊,物无一量。纷纭103挥霍104,形难为状。辞程105才以效伎106,意司107契108而为匠。在有无而僶俛,当浅深而不让。虽离方而遯圆,期穷形而尽相。故夫夸目109者尚奢110,惬111心者贵当112。言穷者无隘,论达者唯旷。

诗缘情113而绮靡114,赋体物115而浏亮116。碑披文以相质,诔缠绵而悽怆。铭博约117而温润,箴顿挫而清壮。颂优游以彬蔚,论精微而朗畅。奏平徹以闲雅,说炜晔而谲诳。虽区分之在兹,亦禁邪118而制放119。要辞达120而理举121,故无取乎冗长。

其为物也多姿122,其为体也屡迁;其会意123也尚巧,其遣言124也贵妍。暨音声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虽逝止125之无常126,故崎錡而难便127。苟达变128而相次,犹开流以纳泉129;如失机130而后会,恒操末以续颠131。谬玄黄之秩叙132,故淟涊133而不鲜。

或仰逼于先条,或俯侵于后章;或辞害而理比,或言顺而意妨。离之则双美,合之则两伤。考殿最134于锱铢,定去留于毫芒;苟铨衡之所裁,固应绳其必当。

或文繁理富,而意不指适135。极无两致,尽不可益。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虽众辞之有条,必待兹而效绩。亮功多而累寡,故取足而不易。

或藻思136綺合,清丽千眠137。炳若缛绣138,悽若繁絃。必所拟之不殊,乃闇合乎曩篇。虽杼轴于予怀,怵他人之我先。苟伤廉而愆义,亦虽爱而必捐。

或苕139发颖140竖,离众绝致;形不可逐,响难为系。块孤立而特峙,非常音之所纬。心牢落而无偶,意徘徊而不能揥141。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彼榛142楛143之勿翦,亦蒙荣于集翠。缀《下里》于《白雪》,吾亦济夫所伟。

或讬言于短韻,对穷迹而孤兴,俯寂寞而无友,仰寥廓而莫承;譬偏絃之独张,含清唱而靡应。或寄辞于瘁音,徒靡言而弗华,混妍蚩而成体,累良质而为瑕;象144下管之偏疾,故虽应而不和。或遗理以存异,徒寻虚以逐微,言寡情而鲜爱,辞浮漂145而不归146;犹絃么而徽急,故虽和而不悲。或奔放以谐和,务嘈囋147而妖冶,徒悦目而偶俗,故高声而曲下;寤《防露》与桑间,又虽悲而不雅。或清虚以婉约148,每除烦而去滥,阙大羹之遗味,同朱絃之清氾;虽一唱而三叹,固既雅而不艳。

若夫丰约之裁,俯仰之形,因宜适149变,曲有微150情。或言拙而喻巧,或理朴而辞轻;或袭151故而弥新,或沿152浊而更清;或览之而必察,或研之而后精。譬犹舞者赴节以投袂153,歌者应絃而遣154声。是盖轮扁所不得言,故亦非华说155之所能精。

普辞条与文律,良余膺之所服。练世情之常尤,识前脩之所淑156。虽发于巧心,或受蚩于拙目。彼琼敷与玉藻,若中原之有菽157。同橐158籥之罔穷,与天地乎并育。虽纷蔼于此世,嗟不盈于予掬。患挈缾之屡空,病昌言之难属159。故踸踔160于短垣,放庸161音以足曲。恒遗恨以终篇,岂怀盈而自足?惧蒙尘于叩缶162,顾取笑乎鸣玉。

若夫应感之会,通塞之纪163,来不可遏164,去不可止,藏若景灭,行犹响起。方天机165之骏利,夫何纷而不理?思风发于胸臆,言泉流于唇齿;纷葳蕤以馺遝166,唯豪素之所拟;文徽徽以溢目,音冷冷而盈耳。及其六情底167滞168,志往神留,兀若枯木169,豁若涸170流;揽营魂以探赜,顿精爽而自求;理翳171翳而愈伏,思轧轧其若抽。是以或竭情而多悔,或率意而寡尤。虽兹物172之在我,非余力之所戮173。故时抚空怀而自惋,吾未识夫开174塞175之所由。

伊兹文176之为用,固众理之所因。恢万里而无阂,通亿载而为津。俯贻177则于来叶,仰观象178乎古人。济文武179于将坠,宣风声于不泯180。塗无远而不弥181,理无微而弗纶182。配霑润于云雨,象变化乎鬼神。被183金184石185而德广,流186管絃而日新。

《文赋》创作背景

从魏晋开始,历经南北朝,包括唐代前期,是中国文学中古期的第一段。综观这段文学,是以五七言古近体诗的兴盛为标志的。五古在魏晋南北朝进入高潮,七古和五七言近体在唐代前期臻于鼎盛。魏晋南北朝期间,文学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文学的自觉和文学创作的个性化,在这些变化中是最有意义的,正是由此引发了一系列其他的变化和发展。这期间宫廷起着核心的作用,以宫廷为中心形成文学集团。集团内部的趋同性,使文学在这一段时间内呈现出一种群体性的风格,另一段时间又呈现为另一种风格,从而使文学发展的阶段性相当明显。 

该作品就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创作出来的。在永宁元年到太安二年这二、三年时间里,因诸王特别放恣,攻伐杀戮频繁,陆机虽先后为中书郎、平原内史,但却有着十分凄厉的慨叹:“天步悠长,人道短矣,异途同归,无早晚矣!”在此期间,陆机曾经赋闲一年多,因而有相对安静的时间,又有世道淡薄的心境,创作也多,容易激发起对自己、对时代的创作经验作总结的激情,于是写作《文赋》。

《文赋》翻译

余每观才士之所作,窃有以得其用心。夫放言遣辞,良多变矣,妍蚩好恶,可得而言。每自属文,尤见其情,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盖非知之难,能之难也。故作文赋,以述先士之盛藻,因论作文之利害所由,佗日殆可谓曲尽其妙。至於操斧伐柯,虽取则不远,若夫随手之变,良难以辞逮,盖所能言者,具於此云尔。
我每次阅读那些有才气作家的作品,对他们创作时所有的心思自己都有体会。诚然,作家行文变化无穷,但文章的美丑,好坏还是可以分辨并加以评论的。每当自己写作时,尤其能体会到别人写作的甘苦。作者经常感到苦恼的是,意念有能下确反映事物,语言不能完全表达思想。大概这个问题,不是难以认识,而是难以解决。因此作《文赋》借评前人的优秀作品,阐述怎样写有利,怎样写有害的道理。或许可以说,前人的优秀之作,已把为文的奥妙委婉曲折也体现了出来。至于前人的写作决窍,则如同比着斧子做斧柄,虽然样式就在眼前,但那介心应手的熟练技巧,却难以用语言表达详尽,大凡能用语言说明的我都在这篇《文赋》里了。
伫中区以玄览,颐情志於典坟。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於劲秋,喜柔条於芳春,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咏世德之骏烈,诵先人之清芬。游文章之林府,嘉丽藻之彬彬。慨投篇而援笔,聊宣之乎斯文。
久立天地之间,深入观察万物;博览三坟五典,以此陶冶性灵。随四季变化感叹光阴易逝,目睹万物盛衰引起思绪纷纷。临肃秋因草木凋零而伤悲,处芳春由杨柳依依而欢欣。心意肃然台胸怀霜雪,情志高远似上青云。歌颂前贤的丰功伟业,赞咏古圣的嘉行。漫步书林欣赏文质并茂的佳作,慨然有感有感投书提笔写成文。
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傍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其致也,情曈曨而弥鲜,物昭晣而互进。倾群言之沥液,漱六艺之芳润。浮天渊以安流,濯下泉而潜浸。於是沈辞怫悦,若游鱼衔钩,而出重渊之深;浮藻联翩,若翰鸟缨缴,而坠曾云之峻。收百世之阙文,采千载之遗韵。谢朝华於已披,启夕秀於未振。观古今於须臾,抚四海於一瞬。
开始创作,精心构思。潜心思索,旁搜博寻。神飞八极之外,心游万刃高空。文思到来,如日初升,开始朦胧,逐渐鲜明。此时物象,清晰互涌。子史精华,奔注如倾。六艺辞采,荟萃笔锋。驰骋想象,上下翻腾。忽而漂浮天池之上,忽而潜入地泉之中。有是吐辞艰涩,如衔钩之鱼从渊钓出;有时出语轻快,似中箭之鸟坠于高空。博取百代未述之意,广采千载不用之辞。前人已用辞意,如早晨绽开的花朵谢而去之;前人未用辞意,象傍晚含苞的蓓蕾启而开之。整个构思过程,想象贯穿始终。片刻之间通观古今,眨眼之时天下巡行。
然后选义按部,考辞就班。抱景者咸叩,怀响者毕弹。或因枝以振叶,或沿波而讨源。或本隐以之显,或求易而得难。或虎变而兽扰,或龙见而鸟澜。或妥帖而易施,或岨峿而不安。罄澄心以凝思,眇众虑而为言。笼天地於形内,挫万物於笔端。始踯躅於燥吻,终流离於濡翰。理扶质以立干,文垂条而结繁。信情貌之不差,故每变而在颜。思涉乐其必笑,方言哀而已叹。或操觚以率尔,或含毫而邈然。
完成构思,布局谋篇。选辞精当,事理井然,有形之物尽绘其形,含声之物尽现其者。葳者层层阐述,由隐至显或者步步深入,从易 到难,有时纲举目张,如猛虎在山百兽驯伏,有时偶遇奇句,似蛟龙出水海鸟惊散。有时信手拈来辞意贴切,有时煞费苦心辞意不合,这时要排除杂念专心思考,整理思诉诸语言,将天地概括为形象,把万物融会于笔端,开始好像话在干唇难以出口,最后酣畅淋漓泻于文翰。事理如树木的主体,要突出使之成为骨干,文辞象树木析枝条,干壮才能叶茂校繁。情貌的确非常一致,情绪变化貌有表现。
伊兹事之可乐,固圣贤之所钦。课虚无以责有,叩寂寞而求音。函绵邈於尺素,吐滂沛乎寸心。言恢之而弥广,思按之而逾深。播芳蕤之馥馥,发青条之森森。粲风飞而猋竖,郁云起乎翰林。
内心喜悦面露笑容,说到感伤不禁长。有时提笔一挥而就,有时握笔心理感到茫然。写作充满着乐取,一向为圣贤们推尊。它在虚无中搜求形象,在无声中寻找声音。有限篇幅容纳无限事理,宏大思想出自小小寸心。言中之意愈扩愈广,所含内容越挖越深像花朵芳香四溢,象柳条郁郁成荫。光灿灿如旋风拔地而起,沉甸甸如积支笔下生文。
体有万殊,物无一量。纷纭挥霍,形难为状。辞程才以效伎,意司契而为匠。在有无而黾勉,当浅深而不让。虽离方而遯员,期穷形而尽相。故夫夸目者尚奢,惬心者贵当。言穷者无隘,论达者唯旷。
文章体式千差万别,客观事物多种多样,事物繁多变化无穷,圆满此很难描摹形象。辞采如同争献技艺的能工,文意好比掌握蓝图的巧匠,文辞当不当用他要仔细斟酌,文章或深或浅他都分毫不让。即或违反写作常规,也要极力描绘形象。因此喜欢渲染的人,崇尚华丽词藻;乐于达理的人,重视语言精当。言辞过于简约,文章格局不大论述充分畅达,文章气势旷放。
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碑披文以相质,诔缠绵而凄怆。铭博约而温润,箴顿挫而清壮。颂优游以彬蔚,论精微而朗畅。奏平彻以闲雅,说炜晔而谲诳。虽区分之在兹,亦禁邪而制放。要辞达而理举,故无取乎冗长。
诗用以抒发感情,要辞采华美感情细腻,赋用以铺陈事物。要条理清晰,语言清朗。碑用以刻记功德,务必文质相当,诔用以哀悼死者,情调应该缠绵凄怆。铭用以记载功劳,要言简意深,温和顺畅。箴用以讽谏得失,抑杨顿挫,文理清壮。颂用以歌功倾德,从容舒缓,繁采华彰,论用以评述是非功过,精辟缜密,语言流畅。奏对上陈叙事,平和透彻,得体适当。说明以论辨说理,奇诡诱人,辞彩有光,文体区分大致如此,共同要求禁止邪放。辞义畅达说理全面,但要切记不能冗长。
其为物也多姿,其为体也屡迁。其会意也尚巧,其遣言也贵妍。暨音声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虽逝止之无常,固崎锜而难便。苟达变而识次,犹开流以纳泉。如失机而后会,恒操末以续颠。谬玄黄之袟叙,故淟涊而不鲜。
客观事物千姿百态,文章体式也常变迁。为文立意崇尚冷气巧,运用文辞贵在华妍、音调高低错落有致,好象五色配合鲜艳。虽说取舍本无定律,文辞安排很难合适;但要通晓变化的规律、次序,就象开泉纳流吻自然。假如错过变化时机再去凑合,犹如以尾续首,颠倒混乱。如果颜色配搭不当,就会混浊不清色泽有艳。
或仰逼於先条,或俯侵於后章。或辞害而理比,或言顺而义妨。离之则双美,合之则两伤。考殿最於锱铢,定去留於毫芒。苟铨衡之所裁,固应绳其必当。或文繁理富,而意不指适。极无两致,尽不可益。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虽众辞之有条,必待兹而效绩。亮功多而累寡,故取足而不易。
有时下文对上文有损害,有时上文对下文影响。有时语言不顺而事理连贯,有时语言连贯而事有妨。把它分开两全齐美,合在一起互相损伤。所用辞意严格考较,去留取舍他细衡量。如用法度加以权衡,丝毫不差合乎词章。有时辞藻繁多义理丰富,欲达之意却不清楚。文章主题只有一个,意思说尽不再赘述。关键地方简要几句,突出中心这是警语。尽管讲得条条有理,借助警句才更有力。文章果能利多弊少,就该满足不再改易。
或藻思绮合,清丽千眠。炳若缛绣,凄若繁弦。必所拟之不殊,乃暗合乎曩篇。虽杼轴於予怀,怵他人之我先。苟伤廉而愆义,亦虽爱而必捐。
有时组织词义如编彩绘,严密漂亮光泽鲜艳。辞采富丽象斑烂锦秀,情调凄婉如乐器和弦。果真自己没有独创,恐怕就要雷同前贤。虽出自个人锦心绣口,也怕别人用于我先。假如确能有伤品誉,虽然心爱一定削删。
或苕发颖竖,离众绝致。形不可逐,响难为系。块孤立而特峙,非常音之所纬。心牢落而无偶,意徘徊而不能揥。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彼榛楛之勿翦,亦蒙荣於集翠。缀下里於白雪,吾亦济夫所伟。
有时个别句子出类拨萃,象芦苇开花禾苗秀稳。如声不可拴,影不可追,佳句孤零零超然独立,绝非庸言能够相配。心茫然很难再寻佳句,犹豫徘徊又不忍将客观存它舍弃。文有奇就象石中藏玉使山岭坐辉,又象水中含珠令河川秀媚。未经整枝的灌木踢然不美,招来翠鸟也会为它增加。
或讬言於短韵,对穷迹而孤兴。俯寂寞而无友,仰寥廓而莫承。譬偏弦之独张,含清唱而靡应。
有的寄意于寥寥数语,如面对穷荒而孤独起兴。俯视则寂寞而无朋友,仰观则寥落而无可承。譬如琴上只张着一根丝弦,含着清音却没有呼应。
或寄辞於瘁音,徒靡言而弗华。混妍蚩而成体,累良质而为瑕。象下管之偏疾,故虽应而不和。
有的运辞有瑕病,言语徒然美丽却并无光泽。美丑好坏混为一体,优良的玉质被瑕疵蔽遮。就像堂下管乐过于急促,所以虽有呼应却并不谐和。
或遗理以存异,徒寻虚以逐微。言寡情而鲜爱,辞浮漂而不归。犹弦幺而徽急,故虽和而不悲。
有的忽视内容追求新异,只管用力于虚浮微末之处。文中并无充实的情感,言辞便轻飘飘地没有归宿。好比细细的琴弦绷得太紧,因此即使和谐也难使人哀慕。
或奔放以谐合,务嘈囋而妖冶。徒悦目而偶俗,固高声而曲下。寤防露与桑间,又虽悲而不雅。
有的纵恣放荡合乎时尚,追求庸俗的艳丽,喧闹嘈杂。徒然取悦世俗的耳目,真是声调高昂而曲品低下。知道是《防露》与《桑间》之流,使人流连哀思却不典雅。
或清虚以婉约,每除烦而去滥。阙大羹之遗味,同朱弦之清汜。虽一唱而三叹,固既雅而不艳。
有的清淡而又收敛,每每除去烦芜杂滥。缺然如大羹之淡乎寡味,类同于《清庙》之瑟的低沉迟缓。虽说一人首唱有三人相和,却实在是典雅而不美艳。
若夫丰约之裁,俯仰之形。因宜适变,曲有微情。或言拙而喻巧,或理朴而辞轻。或袭故而弥新,或沿浊而更清。或览之而必察,或研之而后精。譬犹舞者赴节以投袂,歌者应弦而遣声。是盖轮扁所不得言,故亦非华说之所能精。
至于体式的丰腴简约,形态的下俯上仰,因其宜而适其变,有种种细致微妙的情况。有的言辞朴拙而意思巧善,有的语言轻利而事理平常。有的袭用故旧而更出新意,有的因循暗浊却化为清朗。有的一览之下必定明察,有的费尽钻研始得精详。譬如舞蹈者合着节拍挥动衣袖,歌唱者应着琴弦放开歌喉。这大约是轮扁所不能言传,也不是巧言丽辞所能细剖。
普辞条与文律,良余膺之所服。练世情之常尤,识前修之所淑。虽濬发於巧心,或受㰞於拙目。彼琼敷与玉藻,若中原之有菽。同橐籥之罔穷,与天地乎并育。虽纷蔼於此世,嗟不盈於予掬。患挈瓶之屡空,病昌言之难属。故踸踔於短垣,放庸音以足曲。恒遗恨以终篇,岂怀盈而自足。惧蒙尘於叩缶,顾取笑乎鸣玉。
那许多遣辞作文的法式,确常存于我胸中不忘。谙熟世人的通病,了解前贤的优长。虽然出之于深思巧心,有时却被庸人讪谤。那琼玉似的美辞丽藻,就像原野上的豆苗任人去采。如风箱鼓风般无穷无尽,与高天厚地同生同在。虽然这世上纷纷蔼蔼到处都有,可叹我采的还不满一掬。苦恨如小瓶儿般腹内常空,抱憾美言佳作难以赓续。思路窘涩勉强写下几句,只能用平庸的声音凑足此曲。每成一篇总是带着遗憾,又岂能感受到心满意足?怕只怕像敲瓦罐儿似的徒自取辱,只让那击磬的高手笑个不住。
若夫应感之会,通塞之纪。来不可遏,去不可止。藏若景灭,行犹响起。方天机之骏利,夫何纷而不理。思风发於胸臆,言泉流於唇齿。纷威蕤以馺遝,唯毫素之所拟。文徽徽以溢目,音泠泠而盈耳。及其六情底滞,志往神留。兀若枯木,豁若涸流。揽营魂以探赜,顿精爽於自求。理翳翳而愈伏,思乙乙其若抽。是以或竭情而多悔,或率意而寡尤。虽兹物之在我,非余力之所戮。故时抚空怀而自惋,吾未识夫开塞之所由。
如果内心与外物交应灵感徒然而生,文思通畅与阻滞的规律就不可捉摸了。灵感来了是不能阻拦住的,灵感去了,又非人力所能阻挡。灵感隐匿消退时,就象影子的灭迹,而灵感徒然涌现时,又犹如声响的骤起。灵感如同获天机似的自然敏捷,有什么纷乱的思绪不能理清呢?灵感来时,文思有如风一般迅疾发自作者的心中,文词则如喷泉一般涌出唇齿之间。文思就这样纷至沓来丰富而多采,作者只须用笔和纸去尽情的撰写。
伊兹文之为用,固众理之所因。恢万里而无阂,通亿载而为津。俯贻则於来叶,仰观象乎古人。济文武於将坠,宣风声於不泯。涂无远而不弥,理无微而弗纶。配沾润於云雨,象变化乎鬼神。被金石而德广,流管弦而日新。
文章作用很大,许多道理借它传扬。道传万里畅通无阻,沟通亿载它是桥梁。往能挽救文武之道使之不至衰落,它能宏扬教化使其免于泯灭。人生道路多么广远它都能指明,世间哲理多么精微客观存在都能囊括。它的作用同雨露滋润万物本比,它的手法幽微简直与鬼神相似。文章刻于金石美德传遍天下,文章播于管弦更能日新月异。

《文赋》注释

1
才士:即文章之士。
2
作:作文。
3
窃:私意。
4
用心:构思。
5
放言:运用语言。
6
良:实在。
7
妍:好。
8
蚩:通“媸”,即丑。
9
好恶:喜好和厌恶,指兴趣。
10
属文:缀文。
11
意:构思之意。
12
称物:适合外物。
13
逮意:表达思想。
14
知:指通晓作文之理。
15
能:指个人实际写作。
16
盛藻:美文。
17
利害:关键。
18
殆:或者。
19
曲尽其妙:穷尽文章写作的奥妙。
20
操斧伐柯:指借鉴前人创作经验。
21
随手之变:指具体作文的灵活变化。
22
云:句尾助词。
23
伫:久立。
24
中区:天地间。
25
玄览:深刻的观察颐,陶冶。
26
典坟:古典。
27
懔懔:危惧貌。
28
眇眇:高远貌。
29
世德:世代相传的德行。
30
骏烈:丰功伟绩。
31
清:节操。
32
芬:芳名。
33
林府:林海,指众多的文章。
34
嘉:赞美。
35
丽藻:美丽的语言。
36
慨:有所感受。
37
投篇:进入写作。
38
宣:表达。
39
其始:构思开始。
40
收视反听:不视不听。
41
精:精神。
42
骛:奔驰。
43
八极:喻远。
44
万仞:喻高。
45
其致:文思到来。
46
互进:纷至沓来。
47
倾:倾注。
48
群言:众说。
49
漱:咀嚼。
50
天渊:星名。
51
安流:平静流动。
52
濯:洗涤。
53
潜浸:沉浸。
54
沉辞怫悦:吐辞艰涩。
55
联翩:联绵不断。
56
翰鸟:即山鸡。
57
缴:生丝缕。
58
曾:通层。
59
阙文:古籍脱文。佚诗之类。
60
谢:弃去。
61
华:通花。
62
披:指开过。
63
秀:以喻文。
64
振:发生。
65
抚:引申为搜索。
66
选义:按照内容。
67
考辞:提炼语言。
68
虎变:虎毛色更新,斑斓生色。
69
扰:驯服。
70
见:通现。
71
澜:散。
72
妥帖:恰当。
73
岨峿:不相合。
74
罄:尽。
75
澄心:潜心。
76
眇:精。
77
笼:囊括。
78
形内:胸中。
79
挫:折服。徘徊不前。
80
流离:转徙。
81
濡:渍。
82
理:文义。
83
立干:树立根本。
84
信:真。
85
觚:方形的木简。
86
率尔:不经意。
87
伊:发语辞。
88
兹事:谓文。
89
钦:敬佩。
90
函:含也。
91
绵邈:长久不绝。
92
尺素:径尺的生绢。
93
滂沛:盛大。
94
恢:扩大。
95
按:抑按。
96
蕤:草木华垂貌。
97
馥馥:芳香。
98
森森:树木茂盛。
99
粲:鲜明。
100
猋:暴风。
101
郁云:浓云。
102
翰林:文士荟萃之处。
103
纷纭:杂乱。
104
挥霍:疾速。
105
程:展示。
106
效伎:表现技巧。
107
司:主。
108
契:指意思相合。
109
夸目:炫耀。
110
奢:浮夸。
111
惬:快意。
112
当:恰到好处。
113
缘情:因情。
114
绮靡:艳丽。
115
体物:状物。
116
浏亮:清明。
117
博约:事博文约。
118
禁邪:禁止邪说。
119
制放:制止荒诞。
120
辞达:语言通畅。
121
理举:理合。
122
多姿:万物万形,故曰多姿。
123
会意:立意。
124
遣言:运用语言。
125
逝止:去留,指语辞取舍。
126
无常:无穷。
127
难便:不适合。
128
达变:通晓变化之理。
129
纳泉:容纳。
130
失机:失去机会。
131
操末以续颠:指始末颠倒。
132
秩叙:次序。
133
淟涊:垢浊。
134
殿最:次第的等级,上者为最,下者为最。
135
指适:恰当。
136
藻思:文情。文彩合于情思。
137
千眠:光色盛貌。
138
缛绣:彩色缤纷。
139
苕:草苕。
140
颖:禾穗。
141
揥:去。
142
榛:小栗。
143
楛:作箭之木。
144
象:类。
145
漂:犹流。
146
不归:不归于实。
147
嘈囋:声貌,防露,未详。
148
约:俭也。
149
适:之。
150
微:妙。
151
袭:因。
152
沿:因述。
153
袂:衣袖。
154
遣:发。
155
华说:巧言。
156
淑:善。
157
菽:藿也。
158
橐:排橐,冶铸者用以吹火使炎炽。
159
属:续。
160
踸踔:无常,谓脚长短。
161
庸:常。
162
缶:瓦器而不鸣,更蒙之以尘,故取笑乎玉之鸣声。
163
纪:纲纪也。
164
遏:止。
165
天机:自然。
166
馺遝:连续不断,引申为盛多貌。
167
底:着也。
168
滞:废也。
169
枯木:取其寂漠无情。
170
涸:竭。
171
翳:奄。
172
物:事也。
173
戮:并。
174
开:谓天机骏利。
175
塞:谓六情底滞。
176
兹文:泛指文章。
177
贻:传。
178
象:取法。
179
文武:文王、武王之道。
180
泯:灭。通途。
181
弥:不止,引申为到达。
182
纶:知。
183
被:覆盖。
184
金:锺鼎。
185
石:碑碣。
186
流:谱。

《文赋》赏析

在早期,经史是不分家的,换而言之,魏晋南北朝之前是没有所谓纯文学的说法,就算是诗经,也要挂上“言志”来表示道德教化。有关于纯文学之中的形式注重、审美观念等等艺术特徵,在此之前,是不被受重视的,就这一点来看,陆机的《文赋》实在是具有著承先启后的地位。  既然是写一个作家写作经验,其文学要求,便很容易地可以在文章脉络之中找到主旨,大致上,陆机的要求如下:

第一点,注重形式要求。陆机在内容上强调以意位主,同时在创作上强调以形式来表现内容,内容的要求虽然是最主要的,但是创文写作,也应该同时注意到修辞技巧、音韵结构,不可以等闲视之。他对文章形式上的要求,从“辞程才以效伎,意司契而为匠”、“其会意也尚巧,其遣言也贵妍”可以得知他对修辞的看法是主张唯美精致;再从“暨音声之叠代,若五色之相宣”来看,可以得知他主张写作必须赋予作品节奏、音乐。这些主张分别影响到了后世元嘉文学以及齐梁宫体的发展。海德格尔认为,语言是人类存在的栖身之所。而语言在某个意义程度上就是内容的表现,在文赋里,陆机就认为言辞并非单纯地只是义的附庸,而是,“情曈曨而弥鲜,物昭晣而互进。倾群言之沥液,漱六艺之芳润。”这类互相影响的。陆机理论里,形式是建构在内容这一个基础上,除了美之外,内容也必须要真实,也就是情感的投入,其实不管是哪个时代,皆是注重言与情要相呼应,情溢于辞或者辞不达意都是有其弊病的。情感则是创作的基本要素,有了情感,才有更充实的内容,这也是陆机在一开始所要表达的物-意-文三者之间的关系。

第二点,深入观察,博览群书,培养高尚的情志。这是著重在创作过程中的预备阶段,“伫中区以玄览,颐情志于典坟”能够仔细观察周遭的环境,有所领悟,从生活中的经验撷取智慧;在许多书籍之中,吸取前人的经验,留其精华,去其糟粕,方能避免“每自属文,尤见其情,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阅读和生活都是写作的重要因素,在文赋里面也可以看得出,它其中包含的指导意义是从总结各家创作经验以及自己的感想所形成的。

第三点,注重原创性以及创造力,反对抄袭。这同时也涉及到了创作过程中的构思阶段。“虽杼轴于予怀,怵佗人之我先。苟伤廉而愆义,亦虽爱而必捐”,陆机强调创新,然而在创作上却多模拟之作,学者张文生在《论陆机的文赋》里面提出他自己的看法,“作者的理论和创作上的不平衡并不足为怪”“文学原理从理论上的认识到创作中的贯彻常有一段距离”等理由来解释,但用这一个角度去看待,总觉得说服力不够。不管是那个地方、时代的文学或者艺术,都会有一个创作上共通的特徵,就是“从模仿到创作”。就如同一个学习西洋画的学生,老师入门的课程,就是先叫学生模仿各个名画家的代表作。”模仿虽然是一个入门的基础,但若是一味地模仿便了无新意,在“收百世之阙文,采千载之遗韵”之馀,也要小心地、适当地裁剪体材,尽量避免落入俗套,或者形成辞不达意的情况,必须撷取自铸,古意中求取新意。

第四点,文体的选择。碑披文以相质,诔缠绵而凄怆。铭博约而温润,箴顿挫而清壮。颂优游以彬蔚,论精微而朗畅。奏平彻以闲雅,说炜晔而谲诳。”一种文体的名称约定俗成后,则该体必然会有该体的特性所在,所以一个作家对于一种文体的特徵是否能够掌握住,便成了批评与写作的原则。“苟达变而识次,犹开流以纳泉”,在写作的时候,如果能够达变识次,灵感也就源源不绝。这是从整体来说,若严格地分析,所谓“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才是属于诗的审美领域,这种唯美主张,对南北朝的文学当然免不了会发生一定的影响。

从《文赋》本文来看,它的主旨在于讨论种种有关于文学创作的问题,首次把创作经验、创作过程、写作方法、修辞技巧等问题写进文学批评的议题,特别的是以赋论文,因为这些文学问题,尤其是具体的创作,必须容许有一定的空白以及模糊,因此它将赋论两个文体结合使用,想必这是陆机有意将这一篇文章当成范本,以文释文,这一个举动,本身就代表著作者想要强调纯粹的、审美的文学,以及追求文学独立的思想。

《文赋》作者: 陆机

陆机
陆机(261-303)字士衡,吴郡(今江苏苏州)人。出身于东吴的大世族地主家庭,祖父陆逊是吴国的丞相,父陆抗是吴国大司马。吴亡之后,他与弟弟陆云到洛阳,以文章为当时士大夫所推重。晋惠帝太安二年(三○三),成都王司马颖和河间王司马顒起兵讨伐长沙王司马乂,任命他为后将军、河北大都督。战败,在军中遇害,年四十三。陆机的诗名重当时。现存的共一○四首,入洛之前,多抒发国破家亡之慨,入洛之后,多叙述人生离合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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