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都邑1以永2久3，无明略4以佐时。徒临川以羡鱼5，俟6河清7乎未期。感蔡子8之慷慨9，从唐生10以决疑11。谅12天道之微昧13，追渔父以同嬉14。超埃尘15以遐逝16，与世事乎长辞17。 

于是仲春令月18，时和气清，原19隰20郁茂21，百草滋荣。王雎22鼓翼，鸧鹒23哀鸣，交颈颉颃24，关关嘤嘤。于焉25逍遥26，聊以娱情。

尔乃27龙吟方泽28，虎啸山丘。仰飞纤缴29，俯钓长流。触矢而毙，贪饵吞钩。落云间之逸禽30，悬渊沉之魦鰡31。

于时曜灵32俄33景34，系35以望舒36。极般游37之至乐，虽38日夕而忘劬39。感老氏之遗诫，将回驾乎蓬庐。弹五弦40之妙指41，咏周孔之图书42。挥翰43墨以奋藻44，陈45三皇之轨模46。苟纵心于物外，安知荣辱之所如47？

黄初1三年，余朝京师2，还济3洛川4。古人有言：斯水5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6，遂作斯赋。其词曰：

余从京域7，言8归东藩9，背伊阙10，越轘辕11，经通谷12，陵13景山14。日既西倾，车殆15马烦16。尔乃17税驾18乎蘅皋19，秣驷20乎芝田21，容与22乎阳林23，流眄24乎洛川。于是精移神骇25，忽焉26思散27。俯则未察，仰以殊观28。睹一丽人，于岩之畔29。乃援30御者31而告之曰：“尔有觌32于彼者乎？彼何人斯，若此之艳也！”御者对曰：“臣闻河洛之神，名曰宓妃。然则君王之所见，无乃是乎！其状若何？臣愿闻之。”

余告之曰：其形也，翩33若惊鸿34，婉35若游龙。荣36曜37秋菊，华茂38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39兮若流风之回40雪。远而望之，皎41若太阳升朝霞42；迫43而察之，灼44若芙蕖45出渌46波。秾47纤48得中，修短49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50。延颈51秀项52，皓53质呈露54。芳泽55无加，铅华56不御57。云髻58峨峨59，修眉联娟60。丹唇外朗61，皓齿内鲜62。明眸63善睐64，靥65辅66承权67。瓌68姿艳逸69，仪70静体闲71。柔情绰72态，媚于语言。奇服73旷世74，骨像75应图76。披罗衣之璀粲77兮，珥78瑶碧之华琚79。戴金翠80之首饰81，缀明珠以耀躯。践82远游83之文履84，曳85雾绡86之轻裾87。微88幽兰之芳蔼89兮，步踟蹰90于山隅91。于是忽焉纵体，以遨92以嬉。左倚采旄93，右荫桂旗94。攘95皓腕于神浒96兮，采湍濑97之玄芝98。

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99而不怡100。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101而通辞。愿诚素102之先达兮，解玉佩以要103之。嗟佳人之信修104，羌105习礼106而明诗107。抗108琼珶109以和110予兮，指潜川而为期111。执眷眷112之款实113兮，惧斯灵114之我欺115。感交甫116之弃言117兮，怅犹豫而狐疑118。收和颜119而静志120兮，申121礼防122以自持123。

于是洛灵感焉，徙倚124彷徨。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竦125轻躯以鹤立126，若将飞而未翔。践椒途127之郁烈，步蘅薄128而流芳129。超130长吟以永慕131兮，声哀厉132而弥133长。尔乃众灵134杂沓135，命俦啸侣136。或戏清流，或翔神渚137，或采明珠，或拾翠羽138。从南湘之二妃139，携汉滨之游女140。叹匏瓜141之无匹142兮，咏牵牛143之独处。扬轻袿144之猗靡145兮，翳146修袖以延伫147。体迅飞凫148，飘忽若神。凌149波微步，罗袜生尘150。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151，若往若还。转眄流精152，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153。华容婀娜，令我忘餐。

于是屏翳154收风，川后155静波。冯夷156鸣鼓，女娲157清歌。腾158文鱼159以警乘160，鸣玉銮161以偕逝162。六龙163俨164其齐首165，载云车166之容裔167。鲸鲵168踊而夹毂169，水禽翔而为卫。于是越北沚170，过南冈，纡171素领172，回清扬173。动朱唇以徐言，陈交接174之大纲。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175之莫当176。抗177罗袂178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179。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无微情以效爱180兮，献江南之明珰181。虽潜处182于太阴183，长寄心于君王184。忽不悟185其所舍186，怅神宵187而蔽光188。

于是背下189陵高190，足往心留。遗情191想像192，顾望怀愁。冀灵体193之复形，御轻舟而上溯194。浮长川195而忘反，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196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命仆夫而就驾，吾将归乎东路。揽騑197辔198以抗策199，怅盘桓200而不能去。

登兹1楼以四望兮，聊暇日2以销忧3。览斯宇之所处4兮，实显敞而寡仇5。挟6清漳7之通浦8兮，倚9曲沮10之长洲11。背12坟13衍14之广陆15兮，临16皋隰17之沃流18。北弥19陶牧20，西接昭邱21。华22实蔽野，黍稷23盈畴。虽信美24而非吾土25兮，曾26何足以少留！

遭纷浊27而迁逝兮，漫逾28纪29以迄今30。情眷眷31而怀归兮，孰忧思之可任32？凭33轩槛以遥望兮，向北风而开襟34。平原远而极目兮，蔽荆山35之高岑36。路逶迤而修37迥38兮，川既漾而济深。悲旧乡之壅39隔兮，涕40横坠而弗禁41。昔尼父42之在陈兮，有归欤之叹音。钟仪幽而楚奏兮，庄舄显而越吟。人情同于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

惟43日月之逾迈兮，俟44河45清其未极46。冀47王道之一平兮，假48高衢49而骋力。惧匏瓜之徒悬兮，畏井渫50之莫食。步栖迟51以徙倚兮，白日忽其将匿52。风萧瑟53而并兴54兮，天惨惨而无色。兽狂顾55以求群兮，鸟相鸣而举翼，原野阒56其无人兮，征夫行而未息。心凄怆以感发兮，意忉怛而惨恻。循57阶除58而下降兮，气交愤于胸臆。夜参半而不寐兮，怅盘桓59以反侧。

余与嵇康、吕安1居止2接近，其人并有不羁之才3。然嵇志远而疏4，吕心旷而放5，其后各以事见法6。嵇博综7技艺，于丝竹8特妙。临当就命9，顾10视日影，索琴而弹之。余将11西迈12，经其旧庐。于时日薄13虞渊14，寒冰凄然。邻人有吹笛者，发音寥亮15；追思曩昔16游宴17之好，感音而叹，故作赋云：

将命18适19于远京兮，遂旋反20而北徂21。济22黄河以汎舟兮，经山阳23之旧居。瞻旷野之萧条兮，息余驾24乎城隅25。践二子26之遗迹兮，历27穷巷28之空庐。叹黍离29之愍30周兮，悲麦秀31于殷墟32。惟33古昔34以怀今35兮，心徘徊以踌躇。栋宇存而弗毁兮，形神逝其焉如36。昔李斯之受罪37兮，叹黄犬而长吟38；悼嵇生之永辞39兮，顾日影而弹琴。托运遇40于领会41兮，寄余命42于寸阴43。听鸣笛44之慷慨兮，妙音绝而复寻45。停驾46言47其将迈48兮，遂援49翰50而写心51。

黯然1销魂2者，唯别而已矣！况秦吴3兮绝国4，复燕宋兮千里。或春苔兮始生，乍秋风兮暂起。是以行子肠断，百感凄恻。风萧萧而异响，云漫漫而奇色。舟凝滞于水滨，车逶迟5于山侧。棹6容与7而讵前8，马寒鸣而不息。掩9金觞10而谁御11，横12玉柱13而沾14轼15。居人愁卧，怳若有亡。日下壁而沉彩16，月上轩而飞光。见红兰之受露，望青楸17之离18霜。巡层楹而空掩，抚锦幕19而虚凉。知离梦之踯躅20，意21别魂之飞扬22。

故别虽一绪，事乃万族23。

至若龙马24银鞍，朱轩25绣轴26，帐饮27东都28，送客金谷29。琴羽30张31兮箫鼓陈，燕、赵歌兮伤美人，珠与玉兮艳暮秋，罗与绮兮娇上春32。惊驷马33之仰秣34，耸35渊鱼之赤鳞36。造37分手而衔涕38，感寂漠39而伤神。

乃有剑客惭恩40，少年报士41，韩国42赵厕43，吴宫44燕市45。割慈忍爱，离邦去里，沥泣46共诀，抆47血相视。驱征马而不顾，见行尘之时起。方衔感48于一剑，非买价49于泉里50。金石震51而色变，骨肉52悲而心死。

或乃边郡未和，负羽53从军。辽水54无极，雁山55参云。闺中风暖，陌上草薰。日出天而耀景56，露下地而腾文57。镜58朱尘59之照60烂61，袭62青气63之烟煴64，攀桃李兮不忍别，送爱子65兮沾罗裙。

至如一赴绝国，讵66相见期？视乔木67兮故里，决北梁兮永辞，左右兮魄动，亲朋兮泪滋。可班68荆69兮憎恨，唯樽70酒兮叙悲。值秋雁兮飞日，当白露兮下时，怨复怨兮远山曲，去复去兮长河湄71。

又若君居淄右72，妾家河阳73，同琼珮74之晨照，共金炉之夕香。君结绶75兮千里，惜瑶草76之徒芳77。惭幽闺之琴瑟，晦78高台之流黄79。春宫80閟81此青苔色，秋帐含此明月光，夏簟82清兮昼不暮，冬釭83凝兮夜何长！织锦曲兮泣已尽，回文诗兮影独伤。

傥84有华阴85上士86，服食87还仙。术既妙而犹学，道已寂88而未传89。守丹灶90而不顾91，炼金鼎92而方坚。驾鹤上汉，骖93鸾94腾天。暂游万里，少别95千年。惟世间兮重别，谢96主人兮依然。

下97有芍药之诗，佳人之歌，桑中98卫女，上宫99陈娥100。春草碧色，春水渌波101，送君南浦102，伤如之何！至乃秋露如珠，秋月如珪103，明月白露，光阴往来，与子之别，思心徘徊。

是以别方104不定，别理千名105，有别必怨，有怨必盈106。使人意夺神骇，心折骨惊107，虽渊108、云109之墨妙，严110、乐111之笔精，金闺112之诸彦113，兰台114之群英，赋有凌云之称，辨有雕龙之声，谁能摹暂离之状，写永诀之情者乎！

虎丘去城可七八里，其山无高岩邃壑，独以近城故，箫鼓楼船，无日无之。凡月之夜，花之晨，雪之夕，游人往来，纷错如织，而中秋为尤胜。

每至是日，倾城阖户，连臂而至。衣冠士女，下迨蔀1屋，莫不靓妆丽服，重茵累席，置酒交衢间2。从千人石上至山门，栉比如鳞。檀板丘积，樽罍云泻。远而望之，如雁落平沙，霞铺江上，雷辊3电霍，无得而状。

布席4之初，唱者千百，声若聚蚊，不可辨识。分曹部署5，竞以歌喉相斗，雅俗既陈，妍媸6自别。未几而摇头顿足者，得数十人而已。已而明月浮空，石光如练，一切瓦釜7，寂然停声，属而和者，才三四辈8；一箫，一寸管，一人缓板而歌，竹肉9相发，清声亮彻，听者魂销。比至夜深，月影横斜，荇藻10凌乱，则箫板亦不复用；一夫登场，四座屏息。音若细发，响彻云际，每度一字，几尽一刻，飞鸟为之徘徊，壮士听而下泪矣。

剑泉11深不可测，飞岩如削。千顷云12得天池13诸山作案，峦壑竞秀，最可觞客。但过午则日光射人，不堪久坐耳。文昌阁亦佳，晚树尤可观。面北为平远堂14旧址，空旷无际，仅虞山15一点在望。堂废已久，余与江进之16谋所以复之，欲祠17韦苏州18、白乐天19诸公于其中；而病寻作，余既乞归，恐进之兴亦阑矣。山川兴废，信有时哉！

吏吴两载，登虎丘者六。最后与江进之、方子公20同登，迟月生公石21上，歌者闻令来，皆避匿去，余因谓进之曰：“甚矣，乌纱之横，皂隶之俗哉！他日去官，有不听曲此石上者，如月22！”今余幸得解官称吴客矣。虎丘之月，不知尚识余言否耶？

庆历四年1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2。越3明年，政通人和4，百废具兴5，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6，刻唐贤今人7诗赋于其上，属予作文以记之8。

予观夫巴陵胜状9，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10，横无际涯11，朝晖夕阴12，气象13万千14，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15，前人之述备矣16。然则17北通巫峡，南极潇湘18，迁客骚人，多会于此19，览物之情，得无异乎20？

若夫21淫雨霏霏22，连月不开23，阴24风怒号25，浊26浪排空27，日星隐曜28，山岳潜形29，商旅不行30，樯倾楫摧31，薄32暮冥冥33，虎啸猿啼。登斯34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35，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36。

至若春和景明37，波澜不惊38，上下天光，一碧万顷39，沙鸥翔集，锦鳞游泳40，岸芷汀兰41，郁郁42青青。而或长烟一空43，皓月千里44，浮光跃金45，静影沉璧46，渔歌互答47，此乐何极48！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49，宠辱偕忘50，把酒临风51，其喜洋洋52者矣。

嗟夫53！予尝求古仁人之心54，或异二者之为55，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56，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57，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58。是59进60亦忧，退61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62？时六年63九月十五日。

壬戌1之秋，七月既望2，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3来，水波不兴4。举酒属5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6，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7横江8，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9。浩浩乎如冯虚御风10，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11，羽化而登仙。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12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13。渺渺兮予怀14，望美人15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16。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17；余音18袅袅19，不绝如缕20。舞幽壑之潜蛟21，泣孤舟之嫠妇22。

苏子愀然23，正襟危坐24，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25？”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26，郁乎苍苍27，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28千里，旌旗蔽空，酾酒29临江，横槊30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31，驾一叶之扁舟32，举匏樽以相属。寄33蜉蝣34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35。哀吾生之须臾36，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37。知不可乎骤38得，托遗响39于悲风40。”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41者如斯42，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43，而卒44莫消长45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46；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47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48。”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49。肴核既尽50，杯盘狼籍51。相与枕藉52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53。

豫章1故2郡，洪都3新府。星分翼轸4，地接衡5庐6。襟7三江8而带9五湖10，控蛮荆11而引12瓯越13。物华天宝14，龙光射牛斗之墟15；人杰16地灵17，徐孺18下陈蕃之榻。雄19州20雾列21，俊采星驰。台隍枕22夷夏之交，宾主尽23东南之美24。都督25阎公之雅望26，棨戟27遥临28；宇文新州之懿范29，襜帷30暂驻31。十旬休假32，胜友33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满座。腾蛟起凤34，孟学士之词宗35；紫电青霜，王将军之武库36。家君作宰37，路出名区38；童子何知，躬逢胜饯。

时维39九月，序40属三秋41。潦水42尽43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俨44骖騑45于上路46，访47风景于崇阿48。临49帝子50之长洲51，得天人之旧馆52。层53峦耸翠，上54出重霄；飞阁流丹55，下临56无地。鹤汀凫渚57，穷岛屿之萦回58；桂59殿兰宫，即冈峦之体势60。

披61绣闼62，俯雕甍63，山原旷64其盈视65，川泽纡66其骇瞩67。闾阎68扑69地，钟鸣鼎食70之家；舸71舰弥72津，青雀黄龙73之舳74。云销75雨霁76，彩77彻78区79明。落80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81彭蠡82之滨，雁阵惊寒，声断83衡阳84之浦。

遥85襟86甫87畅88，逸兴89遄90飞。爽籁91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92。睢园绿竹93，气凌94彭泽之樽95；邺水96朱华97，光照临川之笔98。四美99具，二难100并。穷睇眄于中天101，极娱游于暇日。天高地迥102，觉宇宙103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104之有数105。望长安于日下，目吴会106于云间。地势极而南溟107深，天柱108高而北辰109远。关山110难越，谁悲111失路112之人；萍水相逢113，尽是他乡之客。怀帝阍114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

嗟乎！时运不齐115，命途116多舛。冯唐易老117，李广难封118。屈贾谊于长沙119，非无圣主120；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121？所赖君子见机122，达人知命123。老当益壮124，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125青云之志。酌贪泉而觉爽126，处涸辙127以犹欢。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128，桑榆非晚129。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阮籍130猖狂，岂效穷途之哭！

勃，三尺131微命132，一介133书生。无路请缨，等134终军之弱冠135；有怀投笔，慕宗悫136之长风。舍簪笏137于百龄138，奉晨昏139于万里。非谢家之宝树140，接孟氏之芳邻141。他日趋庭142，叨陪鲤143对；今兹捧袂144，喜托龙门。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

呜乎！胜145地不146常147，盛筵难148再149；兰亭已矣，梓泽丘墟。临别赠言150，幸承恩于伟饯；登高作赋，是所望于群公。敢竭鄙怀，恭疏短引151；一言均赋152，四韵俱成153。请洒潘江154，各倾陆海云尔：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欧阳子1方2夜读书，闻有声自西南来者，悚然3而听之，曰：“异哉！”初淅沥以萧飒4，忽奔腾而砰湃5，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于物也，鏦鏦铮铮6，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7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余谓童子：“此何声也？汝出视之。”童子曰：“星月皎洁，明河8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

予曰：“噫嘻悲哉！此秋声也，胡为而来哉？盖夫秋之为状9也：其色惨淡10，烟霏11云敛12；其容清明，天高日晶13；其气栗冽14，砭15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故其为声也，凄凄切切，呼号愤发。丰草绿缛16而争茂，佳木葱茏而可悦；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其所以摧败零落者，乃其一气17之余烈18。夫秋，刑官19也，于时为阴；又兵象也，于行用金，是谓天地之义气，常以肃杀而为心。天之于物，春生秋实，故其在乐也，商声主西方之音，夷则为七月之律。商，伤也，物既老而悲伤；夷，戮也，物过盛而当杀。”

“嗟乎！草木无情，有时20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精。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21然丹者为槁木，黟22然黑者为星星23。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念谁为之戕贼，亦何恨乎秋声！”

童子莫对，垂头而睡。但闻四壁虫声唧唧，如助予之叹息。

六王毕1，四海一2，蜀山兀，阿房出3。覆压4三百余里5，隔离天日6。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7。二川溶溶8，流入宫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9，檐牙高啄10；各抱地势11，钩心斗角12。盘盘焉，囷囷焉，蜂房水涡13，矗不知其几千万落14。长桥卧波，未云何龙15？复道16行空，不霁17何虹？高低冥迷，不知西东。歌台暖响，春光融融18；舞殿冷袖，风雨凄凄19。一日之内，一宫之间，而气候不齐。

妃嫔媵嫱20，王子皇孙，辞楼下殿，辇来于秦21。朝歌夜弦，为秦宫人。明星荧荧，开妆镜也22；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渭流涨腻23，弃脂水也；烟斜雾横，焚椒兰24也。雷霆乍惊，宫车过也；辘辘远听25，杳26不知其所之也。一肌一容，尽态极妍27，缦立28远视，而望幸焉。有不见者，三十六年29。燕赵之收藏30，韩魏之经营，齐楚之精英，几世几年，剽掠其人31，倚叠32如山。一旦不能有，输来其间。鼎铛玉石，金块珠砾33，弃掷逦迤34，秦人视之，亦不甚惜。

嗟乎！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35。秦爱纷奢，人亦念其家。奈何36取之尽锱铢37，用之如泥沙？使负栋之柱38，多于南亩之农夫；架梁之椽，多于机上之工女；钉头磷磷39，多于在庾40之粟粒；瓦缝参差，多于周身之帛缕；直栏横槛，多于九土41之城郭；管弦呕哑，多于市人之言语。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独夫42之心，日益骄固43。戍卒叫44，函谷举45，楚人一炬46，可怜焦土！

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乎！使47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使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48三世可至万世49而为君，谁得而族50灭也？秦人不暇51自哀52，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临川1之城东，有地隐然2而高，以临3于溪，曰新城。新城之上，有池洼然4而方以长5，曰王羲之6之墨池者，荀伯子《临川记》云也。羲之尝慕张芝7，临池学书，池水尽黑，此为其故迹，岂信然8邪9？

方羲之之不可强以仕10，而尝极东方11，出沧海12，以娱其意13于山水之间；岂其14徜徉肆恣15，而又尝自休16于此邪？羲之之书17晚乃善18，则其所能19，盖20亦以精力自致者21，非天成22也。然后世未有能及23者，岂24其学25不如彼邪？则26学固27岂28可以少哉，况欲深造道德29者邪？

墨池之上，今为州学舍30。教授31王君盛恐其32不章33也，书‘晋王右军墨池’之六字于楹间34以揭35之。又告于巩曰：“愿有记”。推36王君之心，岂爱人之善，虽一能37不以废38，而因以及乎其迹邪？其亦欲推39其事以勉其学者40邪？夫41人之有一能而使后人尚之如此42，况仁人庄士43之遗风余思44被于来世45者何如哉46！

庆历八年九月十二日，曾巩记。

子犹瓶1矣。观瓶之居，居井之眉2。处高临深，动而近危。酒醪3不入口，臧4水满怀。不得左右，牵于纆徽5。一旦叀礙，为瓽6所轠7。身提8黄泉，骨肉为泥。自用不此，不不鸱夷9。

鸱夷滑稽10，腹大不壶。尽日盛酒，人复借酤。常为国器11，讬于属车12。出入两宫13，经营14公家15。由是言之，酒何过乎？

时黄祖1太子射，宾客大会。有献鹦鹉者，举酒于衡前曰：“祢处士2，今日无用3娱宾，窃以此鸟自远而至，明彗聪善，羽族之可贵，愿先生为之赋，使四座咸共荣观，不亦可乎？”衡因为赋，笔不停缀，文不加点。其辞曰：

惟西域之灵鸟兮，挺自然之奇姿。体金4精之妙质兮，合火德5之明辉。性辩慧而能言兮，才聪明以识机6。故其嬉游高峻，栖跱幽深。飞不妄集，翔必择林。绀7趾丹觜8，绿衣翠衿。采采丽容，咬咬好音。虽同族于羽毛，固殊智而异心。配鸾皇而等美，焉比德于众禽？

于是羡芳声之远畅，伟9灵表之可嘉。命虞人10于陇坻11，诏伯益12于流沙13。跨昆仑而播弋，冠云霓14而张罗。虽纲维之备设，终一目15之所加。且其容止闲暇，守植16安停。逼之不惧，抚之不惊。宁顺从以远害，不违迕以丧生。故献全者受赏，而伤肌者被刑。

尔乃归穷委命，离群丧侣。闭以雕笼，翦其翅羽。流飘万里，崎岖重阻。逾岷17越障18，载罹寒暑。女辞家而适19人，臣出身而事主。彼贤哲之逢患，犹栖迟20以羁旅。矧21禽鸟之微物，能22驯扰23以安处！眷西路而长怀，望故乡而延伫24。忖陋体之腥臊，亦何劳于鼎俎25？嗟禄命26之衰薄，奚遭时之险巇27？岂言语以阶乱28，将29不密30以致危？痛母子之永隔，哀伉俪31之生离。匪余年之足惜，愍众雏之无知。背蛮夷之下国，侍君子之光仪。惧名实之不副，耻才能之无奇。羡西都32之沃壤，识苦乐之异宜。怀代越33之悠思，故每言而称斯。

若乃少昊司辰，蓐收34整辔。严霜初降，凉风萧瑟。长吟远慕，哀鸣感类。音声凄以激扬，容貌惨以憔悴。闻之者悲伤，见之者陨泪。放臣35为之屡叹，弃妻为之歔欷36。

感平生之游处37，若埙篪38之相须。何今日之两绝，若胡越之异区？顺笼槛以俯仰，窥户牖以踟蹰。想昆山39之高岳，思邓林40之扶疏。顾六翮之残毁，虽奋迅其焉如41？心怀归而弗果42，徒怨毒于一隅。苟竭心于所事，敢背惠而忘初？讬轻鄙之微命，委陋贱之薄躯。期守死以报德，甘尽辞以效愚。恃隆恩于既往，庶43弥久而不渝44。

始得西山宴游记

自余为僇人，居是州。恒惴慄。时隙也，则施施而行，漫漫而游。日与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到则披草而坐，倾壶而醉。醉则更相枕以卧，卧而梦。意有所极，梦亦同趣。觉而起，起而归。以为凡是州之山水有异态者，皆我有也，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

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因坐法华西亭，望西山，始指异之。遂命仆人过湘江，缘染溪，斫榛莽，焚茅茷，穷山之高而上。攀援而登，箕踞而遨，则凡数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其高下之势，岈然洼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攒蹙累积，莫得遁隐。萦青缭白，外与天际，四望如一。然后知是山之特立，不与培塿为类，悠悠乎与颢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引觞满酌，颓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故为之文以志。是岁，元和四年也。

钴鉧潭1记

钴鉧潭，在西山西。其始盖冉水2自南奔注，抵山石，屈3折东流；其4颠委5势峻6，荡击7益暴8，啮其涯9，故旁广而中深，毕至石乃止；流沫成轮10，然后徐11行。其清而平者，且十亩。有树环焉，有泉悬焉12。

其上有居者，以13予14之亟15游也，一旦款门16来告曰：“不胜17官租、私券18之委积19，既芟山20而更居21，愿以潭上田贸财22以缓祸23。”

予乐而如其言。则崇24其25台，延其槛26，行其泉于高者而坠之潭，有声潀然。尤与中秋观月为宜27，于以28见天之高，气之迥29。孰使予乐居夷30而忘故土者，非兹潭也欤？

钴鉧31潭西小丘记

得西山后八日，寻山口西北道二百步，又得钴鉧潭，潭西二十五步，当湍而浚32者为鱼梁33。梁之上有丘焉，生竹树。其石之突怒偃蹇34，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者，殆不可数。其嵚然35相累而下者，若牛马之饮于溪；其冲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罴之登于山。丘之小不能一亩，可以笼而有之。问其主，曰：“唐氏之弃地，货而不售。”问其价，曰：“止四百。”余怜而售之。李深源、元克己时同游，皆大喜，出自意外。即更取器用，铲刈36秽草，伐去恶木，烈火而焚之。嘉木立，美竹露，奇石显。由其中以望，则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鸟兽之遨游，举熙熙然回巧献技，以效兹丘之下。枕席而卧，则清泠37之状与目谋，瀯瀯38之声与耳谋，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不匝旬39而得异地者二，虽古好事之士，或未能至焉。

噫！以兹丘之胜，致之沣、镐40、鄠41、杜42，则贵游之士争买者，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今弃是州也，农夫渔父过而陋之，贾43四百，连岁不能售。而我与深源、克己独喜得之，是其果有遭乎！书于石，所以贺兹丘之遭也。

至小丘西小石潭记

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44，闻水声，如鸣珮环45，心乐之。伐竹取道，下见小潭，水尤清冽46。全石以为底47，近岸，卷石底以出，为坻48，为屿49，为嵁50，为岩。青树翠蔓51，蒙络摇缀，参差披拂。

潭中鱼可百许头52，皆若空游无所依53。日光下澈，影布石上54，佁然不动55;俶尔远逝56，往来翕忽57，似与游者相乐。

潭西南而望，斗折58蛇行59，明灭60可见。其岸势犬牙差互61，不可知其源。

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62幽邃63。以其境过清64，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

同游者：吴武陵65，龚古66，余弟宗玄67。隶而从者，崔氏二小生68：曰恕己，曰奉壹。

袁家渴记

由冉溪西南水行十里，山水之可取者五，莫若钴鉧潭。由溪口而西，陆行，可取者八九，莫若西山。由朝阳岩东南水行，至芜江，可取者三，莫若袁家渴。皆永中幽丽奇处也。

楚越之间方言，谓水之反流为“渴”。渴上与南馆高嶂合，下与百家濑合。其中重洲小溪，澄潭浅渚69，间厕70曲折，平者深墨，峻71者沸72白。舟行若穷，忽而无际。

有小山出水中，皆美石，上生青丛，冬夏常蔚然73。其旁多岩洞，其下多白砾74，其树多枫柟石楠，楩槠樟柚，草则兰芷。又有奇卉，类合欢而蔓生，轇轕75水石。

每风自四山而下，振动大木，掩苒76众草，纷红骇绿，蓊葧77香气，冲涛旋濑，退贮溪谷，摇飃葳蕤78，与时推移。其大都如此，余无以穷其状。

永之人未尝游焉，余得之不敢专79焉，出而传于世。其地主袁氏。故以名焉。

石渠记

自渴西南行不能百步，得石渠，民桥其上。有泉幽幽然，其鸣乍大乍细。渠之广或咫尺，或倍尺，其长可十许步。其流抵大石，伏出其下。踰石而往，有石泓，昌蒲被之，青藓环周。又折西行，旁陷岩石下，北堕小潭。潭幅员减百尺，清深多倏鱼。又北曲行纡余，睨若无穷，然卒入于渴。其侧皆诡石、怪木、奇卉、美箭，可列坐而庥焉。风摇其巅，韵动崖谷。视之既静，其听始远。

予从州牧得之。揽去翳朽，决疏土石，既崇而焚，既釃而盈。惜其未始有传焉者，故累记其所属，遗之其人，书之其阳，俾后好事者求之得以易。

元和七年正月八日，蠲渠至大石。十月十九日，踰石得石泓小潭，渠之美于是始穷也。

石涧记

石渠之事既穷，上由桥西北下土山之阴，民又桥焉。其水之大，倍石渠三之一，亘石为底，达于两涯。若床若堂，若陈筳席，若限阃奥。水平布其上，流若织文，响若操琴。揭跣而往，折竹扫陈叶，排腐木，可罗胡床十八九居之。交络之流，触激之音，皆在床下；翠羽之木，龙鳞之石，均荫其上。古之人其有乐乎此耶？后之来者有能追予之践履耶？得之日，与石渠同。

由渴而来者，先石渠，后石涧；由百家濑上而来者，先石涧，后石渠。涧之可穷者，皆出石城村东南，其间可乐者数焉。其上深山幽林逾峭险，道狭不可穷也。

小石城山记

自西山道口径北踰黄茅岭而下，有二道：其一西出，寻之无所得；其一少北而东，不过四十丈，土断二川分，有积石横当其垠。其上为睥睨梁欐之形；其旁出堡坞，有若门焉，窥之正黑，投以小石，洞然有水声，其响之激越，良久乃已。环之可上，望甚远。无土壤而生嘉树美箭，益奇而坚，其疏数偃仰，类智者所施也。

噫！吾疑造物者之有无久矣，及是，愈以为诚有。又怪其不为之中州而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是固劳而无用，神者倘不宜如是，则其果无乎？或曰：以慰夫贤而辱于此者。或曰：其气之灵，不为伟人而独为是物，故楚之南少人而多石。是二者余未信之。

吴城1东无山，唯西为有山，其峰联岭属，纷纷靡靡2，或起或伏，而灵岩3居其词，拔其挺秀，若4不肯与众峰列5。望之者，咸6知其有异7也。

山仰行而上，有亭焉，居其半，盖以节8行者9之力，至此而得少休也。由亭而稍上，有穴窈然10，曰西施11之洞；有泉泓然12，曰浣花之池13；皆吴王夫差宴游之遗处也。又其上则有草堂，可以容14栖迟15；有琴台，可以周眺览16；有轩17以直18洞庭19之峰，曰抱翠；有阁以瞰具区20之波，曰涵空，虚明动荡，用21号22奇观。盖专23此郡之美者，山；而专此山之美者，阁也。

启，吴人，游此虽甚亟24，然山每25匿幽閟胜26，莫可搜剔27，如鄙予之陋者。今年春，从淮南行省28参知政事29临川饶公与客30十人复来游。升于高，则山之佳者悠然31来。入于奥32，则石之奇者突然出。氛岚33为之蹇舒34，杉35桧36为之拂舞。幽显巨细37，争献厥状38，披39豁40呈41露42，无有隐循43。然后知于此山为始著于今而素昧于昔也。

夫山之异于众者，尚能待人而自见，而况人之异于众者哉！公44顾瞻45有得，因命客赋诗，而属46启为之记。启谓：“天于诡奇47之地不多设，人于登临之乐不常遇。有其48地而非其人，有其人而非其地，皆不足以尽夫49游观之乐也。今灵岩为名山，诸公为名士，盖必相须50而适相值51，夫岂偶然哉！宜其目领52而心解53，景会54而理得55也。若启之陋，而亦与其有得焉，顾非幸也欤56？启为客57最少58，然敢执笔而不辞者，亦将有以私识其幸59也！”十人者，淮海秦约60、诸暨姜渐61、河南陆仁62、会稽张宪63、天台64詹参、豫章陈增65、吴郡金起、金华王顺66、嘉陵杨基、吴陵刘胜67也。

天台生1困暑，夜卧絺帷2中，童子持翣3飏于前，适甚就睡。久之，童子亦睡，投翣倚床，其音如雷。生惊寤，以为风雨且至也。抱膝而坐，俄而耳旁闻有飞鸣声，如歌如诉，如怨如慕4，拂肱刺肉，扑股面。毛发尽竖，肌肉欲颤；两手交拍，掌湿如汗。引而嗅之，赤血腥然也。大愕，不知所为。蹴童子，呼曰：“吾为物所苦，亟起索烛照。”烛至，絺帷尽张。蚊数千，皆集帷旁，见烛乱散，如蚁如蝇，利嘴饫5腹，充赤圆红。生骂童子曰：“此非吾血者耶？尔不谨，蹇帷而放之入。且彼异类也，防之苟至，乌能为人害？”童子拔蒿束之，置火于端，其烟勃郁6，左麾7右旋，绕床数匝，逐蚊出门，复于生曰：“可以寝矣，蚊已去矣。”

生乃拂席将寝，呼天而叹曰：“天胡产此微物而毒人乎？”

童子闻之，哑而8笑曰：“子何待己之太厚，而尤9天之太固也！夫覆载之间10，二气11絪緼，赋形受质，人物是分。大之为犀象，怪之为蛟龙，暴之为虎豹，驯之为麋鹿与庸狨12，羽毛而为禽为兽，裸身而为人为虫，莫不皆有所养。虽巨细修短之不同，然寓形于其中则一也。自我而观之，则人贵而物贱，自天地而观之，果孰贵而孰贱耶？今人乃自贵其贵，号为长雄。水陆之物，有生之类，莫不高罗13而卑网，山贡而海供，蛙黾14莫逃其命，鸿雁莫匿其踪，其食乎物者，可谓泰15矣，而物独不可食于人耶？兹夕，蚊一举喙，即号天而诉之；使物为人所食者，亦皆呼号告于天，则天之罚人，又当何如耶？且物之食于人，人之食于物，异类也，犹可言也。而蚊且犹畏谨恐惧，白昼不敢露其形，瞰人之不见，乘人之困怠，而后有求焉。今有同类者，啜栗而饮汤，同也；畜妻而育子，同也；衣冠仪貌，无不同者。白昼俨然，乘其同类之间而陵16之，吮其膏而盬17其脑，使其饿踣18于草野，流离于道路，呼天之声相接也，而且无恤之者。今子一为蚊所，而寝辄不安；闻同类之相，而若无闻，岂君子先人后身之道耶？”

天台生于是投枕于地，叩心太息，披衣出户，坐以终夕。

岁在壬午1，余与晦木2、泽望3入四明4，自雪窦5返至过云6。雰7霭淟浊8，蒸满山谷，云乱不飞，瀑危弗落。遐路窈然9，夜行撤烛，雾露沾衣。岚10寒折骨，相视褫气，呼嗟咽续。忽尔冥11霁12地表，云敛天末，万物改观，浩然目夺。小草珠圆，长条玉洁，珑松13插于幽篁14，缨络15缠于萝阙16，琤琮17俯仰18，金19奏石20搏。虽一叶一茎之微，亦莫不冰缠而雾结。余愕眙21而叹曰：“此非所谓木冰乎？《春秋》书之，五行22志之，奈何当吾地而有此异也？”

言未卒，有居僧笑于傍曰：“是奚足异？山中苦23寒，才入冬月，风起云落，即冻洛飘山，以故霜雪常积也。盖其地当万山之中，嚣尘24沸响，扃25鐍人间。村烟佛照26，无殊阴火27之潜，故为葕阳28之所不入。去平原一万八丈，刚风29疾轮，侵铄心骨。南箕30哆31口，飞廉32弭节33。土囊34大隧35，所在而是，故为勃郁36烦冤37之所不散。溪回壑转，蛟38螭39蠖蛰40，山鬼窈窕41，腥风之冲动，震瀑之敲嗑42，天呵地吼，阴崖冱43穴，聚雹堆冰，故为玄冥44之所长驾45。群峰灌顶，北斗堕肋，藜蓬臭蔚46，虽焦原竭泽，巫吁魃47舞，常如夜行秋爽，故为曜灵48之所割匿49。且其怪松入枫，礜石50罔草51，碎碑埋砖，枯胔52碧骨，皆足以兴吐云雨。而仙宫神治，山岳炳灵53，高僧悬记54，冶鸟55木客56，窅57崒58幽深，其气皆敛而不扬，故恒寒而无燠59。”

余乃喟然曰：“嗟乎！同一寒暑，有不听命于造化60之地；同一过忒61，有无关系于吉凶之占。居其间者，亦岂无凌峰掘药，高言畸行62，无与63于人世治乱之数64者乎？余方龃龉65世度，将欲过而问之。”

岩岩1梁山2，积石峨峨3。远属4荆衡，近缀岷嶓。南通邛僰5，北达褒斜6。狭过彭碣7，高逾嵩华8。

惟蜀之门，作固9作镇10。是曰剑阁，壁立千仞11。穷地之险，极路之峻。世浊则逆，道清斯顺。闭由往汉，开自有12晋。

秦得百二，并吞诸侯。齐得十二，田生献筹。矧兹狭隘，土之外区。一人荷戟，万夫趑趄。形胜之地，匪亲勿居。

昔在武侯13，中流而喜。山河之固，见屈吴起。兴实在德，险亦难恃。洞庭14孟门15，二国不祀。自古迄今，天命匪易。凭阻16作昏17，鲜不败绩。公孙18既灭，刘氏19衔璧20。覆车之轨，无或重迹。勒21铭山阿22，敢告梁益23。

岁将暮，时既昏1。寒风积2，愁云3繁。梁王4不悦，游于兔园5。乃置旨酒6，命宾友。召邹生7，延枚叟8。相如9末至，居客之右10。俄而微霰11零12，密雪下。王乃歌北风于卫诗，咏南山于周雅。授简于司马大夫，曰：“抽子秘思13，骋子妍辞14，侔15色揣16称17，为寡人18赋之。”

相如于是避席而起，逡巡19而揖。曰：臣闻雪宫20建于东国，雪山21峙于西域。岐昌22发咏于来思23，姬满24申25歌于《黄竹26》。《曹风27》以麻衣比色，楚谣28以幽兰俪29曲。盈尺则呈瑞于丰年，袤丈30则表沴31于阴德32。雪之时义33远矣哉！

请言其始：若乃玄律34穷，严气35升。焦溪36涸，汤谷37凝38。火井39灭，温泉冰。沸潭40无涌，炎风不兴。北户41墐扉42，裸壤43垂缯44。于是河海生云，朔漠45飞沙。连氛累霭46，揜日韬47霞。霰淅沥而先集，雪纷糅48而遂多。

其为状也，散漫交错，氛氲49萧索50。蔼蔼51浮浮，瀌瀌弈弈52。联翩53飞洒，徘徊委积54。始缘55甍56而冒栋57，终开帘而入隙。初便娟58于墀庑59，末萦盈60于帷席。既因61方而为圭62，亦遇圆而成璧。眄63隰64则万顷同缟65，瞻山则千岩俱白。于是台如重璧66，逵67似连璐68。庭列瑶阶69，林挺70琼树71，皓鹤夺鲜，白鹇失素，纨袖惭冶，玉颜掩姱。

若乃积素未亏72，白日朝鲜73，烂兮若烛龙74，衔耀照昆山。尔其75流滴垂冰76，缘溜77承78隅79，粲80兮若冯夷81，剖蚌列明珠82。至夫缤纷83繁骛84之貌，皓皔曒洁85之仪86。回散萦积之势87，飞聚凝曜88之奇89，固展转90而无穷，嗟难得91而备知92。

若乃申93娱玩之无已94，夜幽静而多怀。风触楹95而转响，月承幌96而通晖。酌97湘吴98之醇酎99，御100狐貉101之兼衣102。对庭鹍103之双舞，瞻云雁之孤飞。践104霜雪之交积，怜枝叶之相违105。驰遥思于千里，愿接手106而同归。

邹阳闻之，懑然107心服。有怀妍唱108，敬接末曲109。于是乃作110而赋积雪之歌，歌曰：携佳人兮披111重幄112，援113绮衾114兮坐芳褥115。燎116熏炉兮炳117明烛，酌桂酒118兮扬119清曲。又续写而为白雪之歌，歌曰：曲既扬兮酒既陈120，朱颜酡121兮思自亲。愿低帷以昵122枕，念解佩而褫绅123。怨年岁之易暮，伤后会之无因124。君宁125见阶上之白雪，岂126鲜耀于阳春。

歌卒。王乃寻绎127吟玩，抚览扼腕128。顾谓枚叔129，起而为乱130，乱曰：

白羽虽白，质131以132轻兮，白玉虽白，空守贞兮。未若133兹雪，因时兴灭。玄阴134凝135不昧136其洁，太阳耀不固其节。节岂我名，洁岂我贞。凭云升降，从风飘零。值137物赋138象，任139地班140形。素因遇141立，污142随染成。纵心皓然143，何虑何营1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