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既放1，三年不得复见2。竭知尽忠而蔽障3于谗。心烦虑乱，不知所从。乃往见太卜4郑詹尹曰：“余有所疑，愿因5先生决之。”詹尹乃端策6拂龟7，曰：“君将何以教之？”

屈原曰：“吾宁悃悃款款8，朴以忠乎，将送往劳来9，斯无穷乎？“宁诛锄草茅以力耕乎，将游大人10以成名乎？宁正言不讳以危身乎，将从俗富贵以偷生11乎？宁超然12高举13以保真14乎，将哫訾15栗斯16，喔咿儒儿，以事妇人17乎？宁廉洁正直以自清乎，将突梯18滑稽19，如脂如韦20，以洁楹乎？“宁昂昂21若千里之驹乎，将泛泛22若水中之凫23，与波上下，偷以全吾躯乎？宁与骐骥亢轭24乎，将随驽马25之迹乎？宁与黄鹄26比27翼乎，将与鸡鹜28争食乎？“此孰吉孰凶？何去何从？“世溷浊29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30为轻；黄钟31毁弃，瓦釜32雷鸣；谗人高张33，贤士无名。吁嗟默默兮，谁知吾之廉贞！”

詹尹乃释策而谢34曰：“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数35有所不逮36，神有所不通。用君之心，行君之意。龟策诚不能知此事。”

先帝深虑汉1、贼2不两立，王业不偏安3，故托臣以讨贼也。以先帝之明，量臣之才，固知臣伐贼，才弱敌强也。然不伐贼，王业亦亡。惟4坐而待亡，孰与伐之？是故托臣而弗疑也。

臣受命之日，寝不安席，食不甘味。思惟北征。宜先入南5。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并日6而食；臣非不自惜也，顾7王业不可得偏安于蜀都8，故冒危难，以奉先帝之遗意也，而议者9谓为非计。今贼适疲于西，又务于东，兵法乘劳，此进趋10之时也。谨陈其事如左：

高帝11明并12日月，谋臣渊深13，然涉险被创14，危然后安。今陛下未及高帝，谋臣不如良15、平16，而欲以长策17取胜，坐18定天下，此臣之未解19一也。

刘繇20、王朗21各据州郡，论安言计，动引圣人，群疑满腹，众难塞胸，今岁不战，明年不征，使孙策22坐大，遂并江东23，此臣之未解二也。

曹操智计，殊绝24于人，其用兵也，仿佛孙25、吴26，然困于南阳27，险于乌巢28，危于祁连29，逼于黎阳30，几败北山31，殆死潼关32，然后伪定33一时耳。况臣才弱，而欲以不危而定之，此臣之未解三也。

曹操五攻昌霸34不下，四越巢湖35不成，任用李服36而李服图之，委任夏侯37而夏侯败亡，先帝每称操为能，犹有此失，况臣驽下，何能必胜？此臣之未解四也。

自臣到汉中38，中间期年39耳，然丧赵云、阳群、马玉、阎芝、丁立、白寿、刘郃、邓铜等及曲长、屯将七十余人，突将、无前、賨叟、青羌、散骑、武骑一千余人。此皆数十年之内所纠合四方之精锐，非一州之所有；若复数年，则损三分之二也，当何以图40敌？此臣之未解五也。

今民穷兵疲，而事不可息；事不可息，则住与行劳费正等。而不及今图之，欲以一州之地，与贼持久，此臣之未解六也。

夫41难平42者，事也。昔先帝败军于楚43，当此时，曹操拊手44，谓天下已定45。然后先帝东连吴越，西取巴蜀，举兵北征，夏侯授首46，此操之失计，而汉事将成也。然后吴更违盟，关羽47毁败，秭归蹉跌48，曹丕49称帝。凡事如是，难可逆见50。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至于成败利钝51，非臣之明所能逆睹52也。

晋太元1中，武陵2人捕鱼为3业4。缘5溪行6，忘路之远近7。忽逢8桃花林，夹岸9数百步，中无杂10树，芳草鲜美11，落英12缤纷13。渔人甚14异之15，复16前17行，欲18穷19其林20。

林尽21水源22，便23得24一山，山有小口，仿佛25若26有光。便舍27船，从口入。初28极狭，才通人29。复30行31数十步，豁然开朗32。土地平33旷34，屋舍35俨然36，有良田、美池、桑竹之37属。阡陌交通38，鸡犬相闻39。其中往来种作40，男女衣着41，悉42如外人43。黄发垂髫44，并45怡然46自乐。

见渔人，乃47大48惊49，问所从来50。具51答之52。便要53还家，设酒杀鸡作食。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54。自云55先世56避秦时乱，率57妻子58邑人59来此绝境60，不复61出焉62，遂63与外人间隔64。问今65是何世，乃66不知有汉，无论67魏晋。此人一一为68具言69所闻70，皆叹惋71。余72人各复延至73其家，皆出酒食。停74数日，辞75去76。此中人语77云：“不足为外人道也。”

既78出，得其船，便扶向路79，处处志之80。及81郡下82，诣太守83，说如此84。太守即85遣86人随其往，寻向所志87，遂88迷，不复89得90路。

南阳刘子骥，高尚91士92也93，闻之，欣然94规95往。未96果97，寻98病终99。后遂无问津100者。

梁王魏婴1觞诸侯于范台。酒酣，请鲁君2举觞3。鲁君兴，避席4择言曰：“昔者，帝女5令仪狄6作酒而美，进之禹，禹饮而甘之，遂疏仪狄，绝旨酒7，曰：‘后世必有以酒亡其国者。’齐桓公夜半不嗛8，易牙9乃煎熬燔灸，和调五味而进之，桓公食之而饱，至旦不觉，曰：‘后世必有以味亡其国者。’晋文公得南之威10，三日不听朝，遂推南之威而远之，曰：‘后世必有以色亡其国者。’楚王11登强台12而望崩山13，左江而右湖，以临彷徨，其乐忘死，遂盟强台而弗登，曰：‘后世必有以高台陂池亡其国者。’今主君之尊14，仪狄之酒以；主君之味，易牙之调也；左白台而右闾须15，南威之美也；前夹林而后兰台16，强台之乐也。有一于此，足以亡其国。今主君兼此四者，可无戒与！”梁王称善相属。 

太史公1牛马走2司马迁，再拜言。

少卿足下：曩者3辱赐书，教以慎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意气勤勤恳恳。若望4仆不相师，而用流俗人5之言，仆非敢如此也。仆虽罢驽6，亦尝侧闻7长者之遗风矣。顾自以为身残处秽，动而见尤，欲益反损，是以独郁悒而无谁语。谚曰：“谁为为之？孰令听之？”盖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何则？士为知己者用，女为悦己者容。若仆大质已亏缺矣，虽材怀随和，行若由夷，终不可以为荣，适足以发笑而自点耳。书辞宜答，会东从上来，又迫贱事，相见日浅，卒卒无须臾之间，得竭指意。今少卿抱不测之罪，涉旬月，迫季冬，仆又薄从上雍，恐卒然不可为讳，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请略陈固陋。阙然久不报，幸勿为过。

仆闻之：修身者，智之符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义之表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列于君子之林矣。故祸莫憯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诟莫大于宫刑。刑余之人，无所比数，非一世也，所从来远矣。昔卫灵公与雍渠同载，孔子适陈；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同子参乘，袁丝变色：自古而耻之！夫以中材之人，事有关于宦竖，莫不伤气，而况于慷慨之士乎！如今朝廷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余，荐天下之豪俊哉！仆赖先人绪业，得待罪8辇毂下，二十余年矣。所以自惟9：上之，不能纳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誉，自结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遗补阙，招贤进能，显岩穴之士；外之，不能备行伍，攻城野战，有斩将搴10旗之功；下之，不能积日累劳，取尊官厚禄，以为宗族交游光宠。四者无一遂，苟合取容，无所短长之效，可见于此矣。乡者，仆亦尝厕11下大夫之列，陪外廷末议。不以此时引维纲，尽思虑，今已亏形为扫除之隶，在阘茸之中，乃欲仰首伸眉，论列是非，不亦轻朝廷、羞当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仆少负不羁之才，长无乡曲12之誉，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奉薄伎，出入周卫13之中。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故绝宾客之知，忘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务一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

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素非能相善也。趣舍异路，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余欢。然仆观其为人，自守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予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其素所蓄积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斯已奇矣。今举事一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孽其短，仆诚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足历王庭14，垂饵虎口，横挑强胡15，仰亿万之师，与单于连战十有余日，所杀过当。虏救死扶伤不给，旃16裘之君长咸震怖，乃悉征其左、右贤王，举引弓之民，一国共攻而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然陵一呼劳军，士无不起，躬自流涕，沬17血饮泣，更张空弮18，冒白刃，北首争死敌者。陵未没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19。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大臣忧惧，不知所出。仆窃不自料其卑贱，见主上惨凄怛20悼，诚欲效其款款21之愚，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22绝甘23分少24，能得人之死力，虽古之名将，不能过也。身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于汉。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于天下矣。仆怀欲陈之，而未有路，适会召问，即以此指，推言陵之功，欲以广主上之意，塞睚眦25之辞。未能尽明，明主不晓，以为仆沮26贰师27，而为李陵游说，遂下于理28。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因为诬上，卒从吏议。家贫，货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一言。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29之中，谁可告愬者！此真少卿所亲见，仆行事岂不然乎？李陵既生降，隤30其家声，而仆又佴31之蚕室32，重为天下观笑。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

仆之先非有剖符丹书33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所畜，流俗之所轻也。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以异？而世又不与能死节者比，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树立使然也。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其次易服34受辱，其次关木索35、被箠36楚受辱，其次剔37毛发、婴38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最下腐刑39极矣！传曰“刑不上大夫。”此言士节不可不勉厉也。猛虎在深山，百兽震恐，及在槛40阱41之中，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故士有画地为牢，势不可入；削木为吏，议不可对，定计于鲜42也。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43箠，幽于圜墙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抢地，视徒隶则心惕息44。何者？积威约之势也。及以至是，言不辱者，所谓强颜耳，曷足贵乎！且西伯45，伯也46，拘于羑里；李斯47，相也，具于五刑48；淮阴49，王也，受械50于陈；彭越51、张敖52，南面称孤，系狱抵罪；绛侯53诛诸吕，权倾五伯54，囚于请室55；魏其56，大将也，衣赭衣，关三木57；季布58为朱家钳奴；灌夫59受辱于居室60。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罔加61，不能引决自裁，在尘埃之中。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势也；强弱，形也。审矣，何足怪乎？夫人不能早自裁绳墨之外，以稍陵迟，至于鞭箠之间，乃欲引节，斯不亦远乎！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为此也。

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父母，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今仆不幸，早失父母，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仆虽怯懦，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缧绁62之辱哉！且夫臧获63婢妾，犹能引决，况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

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64非常之人称焉。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65放逐，乃赋《离骚》；左丘66失明，厥有《国语》；孙子67膑脚68，《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69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

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70旧闻，略考其行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会遭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71色。仆诚以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72，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且负下未易居，下流多谤议。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所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是以肠一日而九回73，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身直为闺阁之臣74，宁得自引深藏于岩穴邪？故且从俗浮沉，与时俯仰，以通其狂惑。今少卿乃教以推贤进士，无乃与仆私心剌谬乎？今虽欲自雕琢75，曼辞76以自饰，无益，于俗不信，适足取辱耳。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书不能悉意，故略陈固陋。谨再拜。

山不在1高，有仙则名2。水不在深，有龙则灵3。斯是陋室4，惟吾德馨5。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6。谈笑有鸿儒7，往来无白丁8。可以调素琴9，阅金经。无丝竹10之11乱耳12，无案牍13之劳形14。南阳15诸葛庐16，西蜀子云亭。孔子云17：何陋之有？

先生不知何许人1也，亦不详2其姓字3，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4。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5；每有会意6，便欣然7忘食。性嗜8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9知其如此10，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11，期在必醉12。既13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14。环堵萧然15，不蔽风日；短褐穿结16，箪瓢屡空17，晏如18也。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19。

赞20曰：黔娄21之妻有言：“不戚戚22于贫贱，不汲汲23于富贵。”其言24兹25若人26之俦27乎？衔觞28赋诗，以乐其志29，无怀氏30之民欤？葛天氏之民欤？

世有伯乐1，然后有千里马2。千里马常有，而3伯乐不常有。故虽有名马4，祇辱于奴隶人之手5，骈死于槽枥之间6，不以千里称也7。

马之千里者8，一食9或10尽11粟12一石13。食马者14不知其15能千里而食也。是16马也，虽17有千里之能18，食不饱，力不足19，才美20不外见21，且22欲23与常马等24不可得25，安26求27其能千里也？

策之28不以其道29，食之30不能尽其材31，鸣32之而不能通其意33，执34策35而临36之，曰：“天下无马！”呜呼37！其38真无马邪39？其真不知马也！

庆历四年1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2。越3明年，政通人和4，百废具兴5，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6，刻唐贤今人7诗赋于其上，属予作文以记之8。

予观夫巴陵胜状9，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10，横无际涯11，朝晖夕阴12，气象13万千14，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15，前人之述备矣16。然则17北通巫峡，南极潇湘18，迁客骚人，多会于此19，览物之情，得无异乎20？

若夫21淫雨霏霏22，连月不开23，阴24风怒号25，浊26浪排空27，日星隐曜28，山岳潜形29，商旅不行30，樯倾楫摧31，薄32暮冥冥33，虎啸猿啼。登斯34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35，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36。

至若春和景明37，波澜不惊38，上下天光，一碧万顷39，沙鸥翔集，锦鳞游泳40，岸芷汀兰41，郁郁42青青。而或长烟一空43，皓月千里44，浮光跃金45，静影沉璧46，渔歌互答47，此乐何极48！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49，宠辱偕忘50，把酒临风51，其喜洋洋52者矣。

嗟夫53！予尝求古仁人之心54，或异二者之为55，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56，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57，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58。是59进60亦忧，退61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62？时六年63九月十五日。

先帝1创2业3未半而4中道5崩殂6，今天下三分7，益州疲弊8，此9诚10危急存亡之11秋12也。然13侍14卫15之臣不懈16于17内18，忠19志之士20忘身21于外22者，盖23追24先帝之殊遇25，欲26报27之28于29陛下也。诚30宜开张圣听31，以光32先帝遗德33，恢弘34志士之气35，不宜妄自菲薄36，引喻失义37，以38塞忠39谏40之路也。

宫中41府中42，俱43为一体44；陟45罚46臧否47，不宜异同48。若有作奸犯科49及50为51忠善者，宜付52有司53论54其刑55赏，以56昭57陛下平58明59之理60，不宜偏私61，使内外异法62也。

侍中、侍郎郭攸之、费祎、董允等，此皆良实，志虑忠纯63，是以先帝简拔64以遗65陛下。愚以为宫中之事，事无大小，悉以咨之66，然后施行，必能裨补阙漏67，有所广益68。

将军向宠，性行淑均69，晓畅70军事，试用71于昔日，先帝称之曰能72，是以73众74议举75宠为督76。愚以为营77中之事，悉以咨之，必能使行阵78和睦79，优劣80得所81。

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82所以兴隆83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84所以倾颓85也。先帝在时，每86与臣论此事，未尝不叹息87痛恨88于桓、灵89也。侍中、尚书、长史、参军90，此悉贞良死节之臣91，愿陛下亲92之信93之，则汉室之隆94，可计日95而待也。

臣本布衣96，躬耕97于南阳98，苟99全100性命于101乱世，不求102闻达103于诸侯。先帝不以104臣卑鄙105，猥106自枉屈107，三顾108臣于草庐之中，咨109臣以当世之事，由是110感激111，遂许112先帝以驱驰113。后值倾覆114，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尔来115二十有一年116矣。

先帝知臣谨慎，故117临崩寄臣以大事也。受命以来，夙夜忧叹118，恐托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故五月渡泸119，深入不毛120。今南方已定，兵121甲122已足，当奖率123三军，北定中原，庶124竭125驽钝126，攘除127奸凶128，兴复汉室，还129于130旧都131。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也132。至于斟酌损益133，进尽忠言，则攸之、祎、允之任也。

愿陛下托臣以讨贼兴复之效134，不效，则治臣之罪135，以告136先帝之灵。若无兴德之言137，则责攸之、祎、允等之慢138，以彰其咎139；陛下亦宜自谋，以咨诹善道140，察纳141雅言142，深追143先帝遗诏144。臣不胜受恩感激。

今当145远离，临146表涕147零148，不知所言149。

秦王1使2人谓安陵君3曰：“寡人欲4以五百里之地易5安陵，安陵君其6许寡人！”安陵君曰：“大王加惠7，以大易小，甚善；虽然8，受地于先王，愿终守之，弗9敢易！”秦王不说10。安陵君因使唐雎使于秦。

秦王谓11唐雎曰：“寡人以12五百里之地易安陵，安陵君不听寡人，何也？且秦灭韩亡魏13，而君以五十里之14地存者，以君为长者，故不错意也15。今吾以十倍之地，请广于君16，而君逆17寡人者，轻寡人与？”唐雎对曰：“否，非若是也18。安陵君受地于先王而守之，虽千里不敢易也，岂直19五百里哉？”

秦王怫然20怒，谓唐雎曰：“公21亦尝闻天子之怒乎？”唐雎对曰：“臣未尝闻也。”秦王曰：“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唐雎曰：“大王尝闻布衣22之怒乎？”秦王曰：“布衣之怒，亦免冠徒23跣24，以头抢地尔。”唐雎曰：“此庸夫之怒也，非士之怒也。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仓鹰击于殿上。此三子者，皆布衣之士也，怀怒未发，休祲降于天，与臣而将四矣。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今日是也。”挺剑而起。

秦王色挠25，长跪而谢之26曰：“先生坐！何至于此！寡人谕27矣：夫韩、魏灭亡，而安陵以28五十里之地存29者30，徒31以32有先生也。”

十年1春，齐师伐我。公将战，曹刿2请见。其乡人曰：“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刿曰：“肉食者鄙，未能远谋。”乃入见。问：“何以战？”公曰：“衣食所安，弗敢专也，必以分人。”对曰：“小惠未遍，民弗从也。”公曰：“牺牲玉帛，弗敢加也，必以信。”对曰：“小信未孚，神弗福也。”公曰：“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对曰：“忠之属也。可以一战。战则请从。”

公与之乘3，战于长勺4。公将鼓之。刿曰：“未可。”齐人三鼓。刿曰：“可矣。”齐师败绩5。公将驰6之。刿曰：“未可。”下视其辙7，登轼8而望之，曰：“可矣。”遂9逐10齐师。

既克11，公问其故。对曰：“夫战，勇气也12。一鼓作气13，再14而衰，三15而竭。彼竭我盈16，故克之。夫大国，难测17也，惧有伏18焉。吾视其辙乱，望其旗靡19，故逐之。”

邹忌1修2八尺3有余，而形貌昳丽4。朝服衣冠5，窥镜6，谓其妻曰：“我孰7与8城北徐公美？”其妻曰：“君美甚，徐公何能及9君也？”城北徐公，齐国之美丽者也。忌不自信，而复问其妾曰：“吾孰与徐公美？”妾曰：“徐公何能及君也？”旦日10，客从外来，与坐谈，问之客曰：“吾与徐公孰美？”客曰：“徐公不若君之美也。”明日徐公来，孰视之11，自以为不如；窥镜而自视，又弗如远甚12。暮寝13而思之，曰：“吾妻之美我者14，私15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于我也。”

于是入朝见威王，曰：“臣诚知16不如徐公美。臣之妻私臣，臣之妾畏臣，臣之客欲有求于臣，皆以美于徐公17。今齐地方千里，百二十城，宫妇左右莫不私王，朝廷之臣莫不畏王，四境之内莫不有求于18王：由此观之19，王之蔽甚矣。”

王曰：“善。”乃下令：“群臣吏民能面刺寡人之过者，受20上赏；上书谏寡人者，受中赏；能谤讥于市朝21，闻22寡人之耳者，受下赏。”令初下，群臣进谏，门庭若市；数月之后，时时而间进23；期年之后，虽欲言，无可进24者。燕、赵、韩、魏闻之，皆朝于齐25。此所谓战胜于朝廷26。

永和1九年，岁在癸丑，暮春2之初，会3于会稽4山阴5之兰亭，修禊事也6。群贤7毕至8，少长9咸10集。此地有崇山峻岭11，茂林修竹12；又有清流激湍13，映带左右14，引以为流觞曲水15，列坐其次16。虽无丝竹管弦之盛17，一觞一咏18，亦足以畅叙幽情19。

是日也20，天朗气清，惠风21和畅22，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23，所以24游目骋25怀，足以极26视听之娱，信27可乐也。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28，或取诸29怀抱，悟言30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31。虽趣舍万殊32，静躁33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34得于己，快然自足35，不知老之将至36。及其所之既倦37，情随事迁38，感慨系之39矣。向40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41，犹不能不以之兴怀42。况修短随化43，终期44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45。”岂不痛哉！

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46，未尝不临文嗟悼47，不能喻48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49。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50，录其所述51，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52。后之览者53，亦将有感于斯文54。

壬戌1之秋，七月既望2，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3来，水波不兴4。举酒属5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6，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7横江8，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9。浩浩乎如冯虚御风10，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11，羽化而登仙。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12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13。渺渺兮予怀14，望美人15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16。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17；余音18袅袅19，不绝如缕20。舞幽壑之潜蛟21，泣孤舟之嫠妇22。

苏子愀然23，正襟危坐24，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25？”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26，郁乎苍苍27，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28千里，旌旗蔽空，酾酒29临江，横槊30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31，驾一叶之扁舟32，举匏樽以相属。寄33蜉蝣34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35。哀吾生之须臾36，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37。知不可乎骤38得，托遗响39于悲风40。”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41者如斯42，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43，而卒44莫消长45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46；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47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48。”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49。肴核既尽50，杯盘狼籍51。相与枕藉52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53。

晋侯、秦伯1围郑，以其无礼于晋2，且贰于楚3也。晋军函陵4，秦军氾南5。

佚之狐言于郑伯曰：“国危矣，若6使7烛之武见8秦君，师必退。”公从9之。辞10曰：“臣之壮也11，犹12不如人；今老矣，无能为也已13。”公曰：“吾不能早用14子，今急而求子，是寡人之过也15。然16郑亡，子亦有不利焉！”许之17。

夜缒18而出，见秦伯，曰：“秦、晋围郑，郑既19知亡矣。若亡郑而有益于君，敢以烦执事20。越21国以鄙22远，君知其难也，焉23用24亡郑以陪25邻26？邻之厚，君之薄也27。若舍郑以为东道主，行李之28往来，共其29乏困，君亦无所害。且君尝为晋君赐矣，许君焦、瑕，朝济而夕设版焉，君之所知也。夫晋，何厌之有？既东封郑，又欲肆其西封，若不阙秦，将焉取之？阙秦以利晋，唯君图之。”秦伯说，与郑人盟。使杞子、逢孙、杨孙戍30之，乃还31。

子犯请击之。公曰：“不可。微32夫人33之力不及此。因人之力而敝之，不仁34；失其所与，不知35；以乱易整，不武36。吾其还也37。”亦去之38。

褒禅山亦谓之华山，唐浮图1慧褒2始舍3于其址4，而5卒6葬之7；以故8其后名9之曰“褒禅10”。今所谓慧空禅院11者，褒之庐冢12也。距其院东五里，所谓华山洞13者，以14其乃15华山之阳16名17之也。距洞百余步，有碑仆道18，其文19漫灭20，独21其22为文23犹24可识曰“花山”。今言25“华”如“华实”之“华”者，盖26音谬27也。

其下平旷，有泉侧出28，而记游者甚众，所谓前洞也。由山以上29五六里，有穴窈然30，入之甚寒，问31其深，则32其好游者不能穷33也，谓之后洞。余与四人拥火34以35入，入之愈深，其进愈难，而其见36愈奇。有怠37而欲出者，曰：“不出，火且38尽。”遂与之俱出。盖39余所至，比好游者尚40不能十一41，然视其左右，来而42记之者已少。盖其又深，则43其至44又加45少矣。方是时46，余之力尚足以47入，火尚足以明48也。既49其50出，则51或52咎53其54欲出者，而余亦悔其55随之，而56不得57极58夫59游之乐也。

于是60余有叹焉61。古人之62观于天地、山川、草木、虫鱼、鸟兽，往往有得63，以64其求思65之深而66无不在67也。夫68夷69以70近，则71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而72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73，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74，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有志矣，不随75以76止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有志与力，而又不随以怠，至于77幽暗昏惑78而无物以79相80之，亦不能至也。然力足以81至焉82，于人83为84可讥，而在己为有悔；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其85孰86能讥之乎？此余之所得87也！

余于仆碑，又以悲夫古书之不存，后世之谬其传88而莫能名89者，何可胜90道也哉！此所以91学者不可以不深思而慎取92之也。

四人者：庐陵93萧君圭君玉，长乐94王回深父95，余弟安国平父、安上纯父。

至和元年96七月某日，临川97王某98记。

上篇

秦孝公1据崤函2之固3，拥雍州4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5，有席卷天下6，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7之心。当是时也，商君8佐之，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具；外9连衡10而斗诸侯11。于是秦人拱手12而取西河13之外。

孝公既没14，惠文、武、昭襄15蒙故业，因16遗策，南取汉中，西举巴、蜀，东割膏腴17之地，北收要害之郡18。诸侯恐惧，会盟而谋弱秦，不爱19珍器重宝肥饶之地，以致20天下之士，合从21缔交，相与为一。当此之时，齐有孟尝，赵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君22者，皆明智而忠信，宽厚而爱人，尊贤而重士，约23从离24衡25，兼26韩、魏、燕、楚、齐、赵、宋、卫、中山之众。于是六国之士，有宁越、徐尚27、苏秦28、杜赫29之属为之谋，齐明30、周最31、陈轸32、召滑33、楼缓、翟景、苏厉、乐毅之徒通其意，吴起34、孙膑35、带佗36、倪良、王廖37、田忌38、廉颇、赵奢39之伦制40其兵。尝以十倍之地，百万之众，叩关41而攻秦。秦人开关延敌，九国之师，逡巡而不敢进42。秦无亡43矢遗镞44之费，而天下诸侯已困矣。于是从散约败，争割地而赂秦。秦有余力而制45其弊46，追亡47逐北48，伏尸百万49，流血漂橹。因50利51乘便，宰割天下，分裂山河。强国请服，弱国入朝。延及孝文王、庄襄王，享国52之日浅，国家无事。

及至始皇，奋六世53之余烈，振长策而御54宇内，吞二周55而亡诸侯，履至尊56而制57六合，执敲扑而鞭笞天下，威振58四海。南59取百越60之地，以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俯首系颈61，委命下吏62。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63，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于是废先王64之道，焚百家之言65，以愚黔首；隳名城66，杀豪杰，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镝67，铸以为金人68十二，以弱69天下之民。然后践华为城，因河为池，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渊，以为固。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信臣70精卒陈利兵而谁何71。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为关中72之固，金城73千里，子孙帝王74万世之业也。

始皇既没，余威震于殊俗75。然陈涉瓮牖绳枢76之子，氓隶77之人，而迁徙之徒78也；才能不及中人79，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蹑足行伍80之间，而倔81起阡陌82之中，率疲弊之卒，将数百之众，转而攻秦，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83。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

且夫84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崤函之固，自若也。陈涉之位，非尊于齐、楚、燕、赵、韩、魏、宋、卫、中山之君也；锄耰85棘86矜87，非铦88于钩89戟90长铩91也；谪戍之众，非抗于九国之师也；深谋远虑，行军用兵之道，非及92向时之士也。然而成败异变，功业相反，何也？试使山东之国与陈涉度长絜93大，比权量力，则不可同年而语矣。然秦以区区之地，致万乘94之势，序八州95而朝同列96，百有97余年矣；然后以六合为家，崤函为宫；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中篇

秦灭周祀，并海内，兼诸侯，南面98称帝，以养99四海。天下之士，斐然100向风101。若是，何也？曰：近古之无王者久矣。周室卑微，五霸既灭，令不行于天下。是以诸侯力政102，强凌弱，众暴寡，兵革不休，士民罢弊。今秦南面而王天下，是上有天子也。既103元元之民冀104得安其性命，莫不虚心而仰上。当此之时，专威105定功，安危之本，在于此矣。

秦王怀贪鄙之心，行自奋之智，不信功臣，不亲士民，废王道106而立私爱，焚文书107而酷刑法，先108诈力而后仁义，以暴虐为天下始。夫兼并者高109诈力，安危者贵110顺权，此言取与守不同术也。秦离111战国而王天下，其道不易，其政不改，是其所以取之守之者无异也。孤独而有之，故其亡可立而待也。借使112秦王论上世之事，并殷、周之迹，以制御113其政，后虽有淫骄114之主，犹未有倾危之患也。故三王之建天下，名号显美，功业长久。

今秦二世立，天下莫不引领而观其政。夫寒者利裋褐，而饥者甘糟糠115。天下嚣嚣，新主之资也。此言劳民之易为仁也。向使二世有庸主之行而任忠贤，臣主一心而忧海内之患，缟素而正先帝之过；裂地分民以封功臣之后，建国立君以礼天下；虚囹圄而免刑戮，去收孥污秽之罪，使各反其乡里；发仓廪，散财币，以振孤独穷困之士；轻赋少事，以佐百姓之急；约法省刑116，以持其后，使天下之人皆得自新，更节修行，各慎其身；塞万民之望，而以盛德与天下，天下息矣。即四海之内皆欢然各自安乐其处，惟恐有变。虽有狡害117之民，无离上之心，则不轨之臣无以饰其智，而暴乱之奸弭矣。

二世不行此术，而重以无道：坏宗庙与民，更始作阿房之宫；繁刑严诛，吏治刻深；赏罚不当，赋敛无度。天下多事，吏不能纪；百姓困穷，而主不收恤。然后奸伪并起，而上下相遁；蒙罪者众，刑戮相望于道，而天下苦之。自群卿以下至于众庶，人怀自危之心，亲处穷苦之实，咸不安其位，故易动也。是以陈涉不用汤、武之贤，不借公侯之尊，奋臂118于大泽119，而天下响应者，其民危也。

故先王者，见终始不变，知存亡之由。是以牧民120之道，务在安之而已矣。下虽有逆行之臣，必无响应之助。故曰：“安民可与为义，而危民易与为非”，此之谓也。贵为天子，富有四海121，身在于戮者，正之非也。是二世之过也。

下篇

秦兼诸侯山东122三十余郡，缮津关123，据124险塞，缮甲兵125而守之。然陈涉以戍卒126散乱之众数百，奋臂大呼，不用弓戟之兵127，鉏耰白梃128，望屋而食，横行天下。秦人阻险不守，关梁不阖，长戟不刺，强弩不射。楚师129深入，战于鸿门130，曾无藩篱之艰。于是山东大扰，诸侯并起，豪俊131相立。秦使章邯132将而东征，章邯因其三军之众，要市133于外，以谋其上。群臣之不信134，可见于此矣。子婴立，遂不悟。藉使子婴有庸主之材，仅得中佐，山东虽乱，三秦之地可全而有，宗庙之祀宜未绝也。

秦地被山带河以为固，四塞之国也。自缪公以来至于秦王二十余君，常为诸侯雄。此岂世贤哉？其势居然也135。且136天下尝同心并力攻秦矣，当此之世，贤智并列，良将行其师，贤相通其谋，然困于险阻而不能进者，秦乃延入战而为之开关，百万之徒逃北而遂坏。岂勇力智慧不足哉？形不利、势不便也。秦小邑并大城，守险塞而军，高垒毋战137，闭关据厄138，荷戟而守之。诸侯起于匹夫139，以利合，非有素王140之行也。其交未亲，其下未附，名曰亡秦，其实利之也。彼见秦阻之难犯也，必退师。案土息民以待其弊141，收弱扶罢以令大国之君，不患不得意于海内142。贵为天子，富有四海，而身为禽者，其救败143非也。

秦王足己而不问144，遂过而不变145。二世受之，因而不改，暴虐以重祸146。子婴孤立无亲，危弱无辅。三主惑而终身不悟147，亡不亦宜乎？当此时也，世非无深虑知化之士也，然所以不敢尽忠拂过者，秦俗多忌讳之禁，——忠言未卒于口而身戮没矣。故使天下之士倾耳而听，重足而立148，拑口而不言149。是以三主失道，而忠臣不谏，智士不谋也。天下已乱，奸不上闻150，岂不哀哉！先王知壅蔽151之伤国也，故置公卿、大夫、士，以饰法设刑152而天下治。其强也，禁暴诛乱而天下服；其弱也，王霸征而诸侯从153；其削也，内守外附而社稷存154。故秦之盛也，繁法严刑而天下振；及其衰也，百姓怨望而海内畔矣。故周王序得其道，而千余岁不绝；秦本末并失155，故不能长。由是观之，安危之统156相去远矣。

野谚曰：“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157也。”是以君子为国，观之上古，验之当世，参之人事，察盛衰之理，审权势之宜158，去就有序159，变化因时，故旷日长久而社稷安矣。

古之学者1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2。人非生而知之者3，孰能无惑？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4，终不解矣。生乎吾前5，其闻道也固先乎6吾，吾从而师之；生乎吾后，其闻7道也亦先乎吾，吾从而师之8。吾师道也9，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10？是故11无12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13。

嗟乎！师道14之不传也久矣！欲人之无惑也难矣！古之圣人，其出人15也远矣，犹且16从师而问焉；今之众人17，其下18圣人也亦远矣，而耻学于师19。是故圣益圣，愚益愚。圣人之所以为圣，愚人之所以为愚，其皆出于此乎？爱其子，择师而教之；于其身20也，则耻师焉，惑矣21。彼童子之师，授之书而习其句读者，非吾所谓传其道解其惑者也。句读之不知22，惑之不解，或师焉，或不焉23，小学而大遗24，吾未见其明也。巫医25乐师百工26之人，不耻相师27。士大夫之族28，曰师曰弟子云者29，则群聚而笑之。问之，则曰：“彼与彼年相若30也，道相似也。位卑则足羞，官盛则近谀31。”呜呼！师道之不复32可知矣。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33不齿34，今其智乃35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欤36！

圣人无常师37。孔子师郯子38、苌弘39、师襄40、老聃41。郯子之徒42，其贤不及孔子。孔子曰：三人行，则必有我师43。是故弟子不必44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45，如是而已。 李氏子蟠46，年十七，好古文，六艺经传皆通习之，不拘于时47，学于余。余嘉其能行古道48，作师说以贻49之。